仲陵为难道:“此事当时极为隐秘,并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只有几位殷家军的将领知道内情。”
“也就是说,只有人证没有物证。”沈尚书直了直身子,轻抚颔下须,“而且人证还是出自殷家军,这……倒是有些难办了。”
仲陵见沈尚书面色似有动容,如绝望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仲陵知道为殷将军翻案极难,甚至还有风险,可事在人为。古时贤者苌弘忠君报国,遭人陷害而死,蜀人藏其血,三年化碧,天下皆知,可见人心自有公道,真相不会始终蒙尘。”
沈尚书道:“你这话说的不错,可行事还是该慎重些。”顿了一顿,又问:“此事太师可知?”
“我和老师提过。”
“太师如何说?”
仲陵垂眸静了片刻,“老师的意思是……暂缓行之。”
听到这,沈尚书沉默了下去。
新月掩入墨染的云层,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夜风,将风灯刮得颤颤巍巍,庭院之中陡然升起一片寒意,可对坐的两人却似泥雕石塑,纹丝不动。
许久,沈尚书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你与殷晗非亲非故,为何想要替他平反?”
“殷将军心怀大义,精忠报国,仲陵虽素昧平生,却神交仰慕已久,不忍将军一世清誉就此埋没,奈何人微言轻,伸冤无门。”
仲陵说完叹了口气,又抬眸望向沈尚书。
沈尚书正低头凝眉望着手中的玉兰酒杯,此时脑子似个陀螺,转过千百个念头:这是官窑的还是龙泉窑的呢?不对,这胎骨薄而精细,白釉光润,应当出自定窑。
又是熟悉的沉默,大抵是在婉拒了。
仲陵便起身拜道:“仲陵酒后失言,请伯父勿往心里去。今日多谢伯父盛情,但仲陵不胜酒力,就此告辞了。”
沈尚书回过神来,见仲陵要走,连忙挽留:“你这说得什么话,蒙你唤我一声伯父,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何必要如此见外。”
他起身将仲陵按回座位:“我方才是在思量对策,此事便是要行,也该想个万全的法子才好。”
仲陵眸色一亮:“伯父肯出手相助?”
“如此当仁不让的义举,怎能说是相助。你一与他从未谋面的后生尚不顾自己的前程,何况我与他本有同僚之谊。”
沈尚书在仲陵身后缓缓踱着步,沉吟着道:“只是而今咱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虽有人证,却是殷家军的人,且又过了这么多年才出来作证翻案,这说不过去,他们的话只怕并不能作为证词。”
“当年之事烈火烹油,他们明哲保身……也并非不能理解。”仲陵凝眉想了良久,道:“不过我想,殷将军从未叛国,那当年将他定罪的所谓‘罪证’必有瑕疵,只要能从中找出纰漏,此案便有转机。”
沈尚书定下步子,轻抚胡须:“只是转机却非十足把握,若届时无法定性,便会骑虎难下。何况此事是当年皇上亲下旨定的性,无论成与不成,我们这都是在打皇上的脸。”
“这个我知道。”仲陵抿了抿唇,道:“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现在倒还不是能否翻案的问题,而是没有物证,仅空口白牙的,无法立案呐。”沈尚书手背敲着手心,无奈道。
仲陵一时又是无言。
“我是礼部的堂官,论理是无权管问刑事冤罚。不过,刑部的尚书杜鸣岐与我相交多年。”沈尚书负手而立,仰目望向明月:“我倒是想,若是能拿到当年殷晗与满多固勒往来信函信物,先从中找出些纰漏或线索,那样也比现在两手空空的强。”
仲陵顿觉眼前一亮:“当真……能如此?”
“不过是要拉下我这张老脸罢了。”沈尚书走到桌前,施施然坐下,“多年的交情,这点薄面他总会卖给我,你若不信,到时可与我一同去。”
仲陵听了,起身对着沈尚书长揖而下:“蒙伯父相助,仲陵感激涕零,无以为报,请伯父先受仲陵一拜。”
沈尚书将他扶起:“此事未定,我也只尽我所能,可怜你一片赤子心肠,实在教伯父挂怀不下。”又微笑道:“这样的事你该早些和我说,我纵没有太师那般能耐,可也有些根基,多个人一起想法子,倒免了你愁思苦想这几日。”
仲陵点了点头,从前只觉得他客气而疏离,现在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敬佩,反觉他面相可亲了。
“你我今日所谈,切不可透露给他人,包括太师。”沈尚书道:“杜大人动用职权为我们翻查二十年前的旧案证物,本就不合规章,而太师曾任督察院左都御史,有纠核百官之责,若是让太师知道了,怕是要两端难做,我们总不能陷他人于不义。”
仲陵点头道:“我明白,必不会教杜大人难做。”
他知道太师并不赞成他为殷晗翻案,甚至还特地让张明来再三劝诫,所以此时与沈尚书合议,他本有些顾虑,可又想自己只是暗中查访,并非直接告发到御前,应当不至于有风险,便答应下来。
“还有一则。”沈尚书又忽而道。
“伯父请说。”
“如此要案证物存放严密,杜大人虽能动用私权,可也要查清与案人员的身份来历,以免有人心怀不轨,或诬告搅事。尤其将来为殷晗翻案,你作为首告人,更为关键,这第一件事便是要自证清白。”
仲陵讶异道:“我要自证清白?”
沈尚书手搭在他肩膀上,宽慰道:“你的人品和性情伯父是知道的,你的官阶和功绩朝廷上下没几个不了解,可公事便要公办,纵然你自身毫无问题,可也要查查家境背景,确保你与此案并无关联,不曾夹带私情。”
自己的家境背景?
仲陵不觉皱了皱眉,自己出身平民,家中只有一个寡母,情况再简单不过,实在不知有甚可查的。
“我祖籍在饶州,很小的时候我娘便带我背井离乡来到京都附近,与那边的亲友断了音讯,也不知那边究竟是何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