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柯这一现身，反应最大的自然是斐然。他白玉一样的脸蛋立即染上几许红色，透着窘迫，摇着手说道：“我没有.....”
可宋柯直接走向妙清，冲妙清行了佛家的礼仪，柔声道：“弟子有事想请教妙空师傅。”
妙清眼中尚有泪意，脸上带着一抹忧虑。宋柯始终带着帷帽，她大约是把宋柯当作了来求佛的普通香客，淡淡说道：“妙行师叔正在前殿，若有难事，施主何不去找她指点。“
宋柯掀开帷帽的幕帘，露出绿色的双眼，笑道：”妙空师傅，现在可否和我聊一聊？”
妙清愣了愣，才挤出一点点笑意，道：“原来是宋柯公主。”她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宋柯同她一道踏入最近的殿宇，斐然虽一头雾水，但也紧紧跟上。
大堂正中树立巨大的铁架，其上供奉众多长明灯，足有几百盏之多，灯火通明，烟气氤氲。
自从踏进此处，宋柯便注意到妙清神色在火光的映衬之下，更为哀戚。
“我...方才，我，并非是在逼迫王爷。“妙清垂下眼眸，有些不安地解释。
宋柯大方一笑，道：”我从未误会过你。“
妙清听了这话，轻呼出一口气，道：“如此便好。”她身子前倾，慢慢地在佛像前跪下，叩拜了三次后，将后背挺得笔直，双手合十。
宋柯从侧边看过去，发觉妙清双目已然阖上，面容肃静，嘴唇微动，喃喃念佛。她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妙清的手腕处，数道清晰的新旧伤痕因衣袖稍稍垂落而显现出些许。
长明灯燃烧，火光跳跃。有几盏灯火光微弱，宋柯移开眼神，弯腰拿起一旁的油壶，上前一一添油。
她说道：“妙空师傅，我想请教你一事。我在塔布有一位朋友，她在塔布国教中任圣女一职。她是最虔诚的信徒，每日里天刚透亮就采集露水供奉神女，日日讲经布道。但忽然有一天，她将神像砸了。我想不通。这是为何？”
妙清的念佛声赫然停住，但眼睛还是闭着，不过声音却有些发抖：”我不知。“
”我想大概是你这位朋友发现神女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传说，不可信任。“斐然道。
妙清的身体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摊坐下，只呐呐道：“虚无缥缈......”
斐然着急，上前搀扶：“你怎么了？”
宋柯也上前搭手，将妙清扶到大殿左侧解签处的椅子上。她轻柔地执起妙清的手，问：“肉体之痛真得可以坚定信念吗？”
斐然此刻方才看到妙清手臂上一条一缕的伤痕，怒道：”可是那些老尼姑虐待你?“
妙清摇了摇头，道：”师叔只是在帮我。“
宋柯道：”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坚定信仰，何必要折磨自己？“
妙清收回手臂，将衣袖尽力往下拉，好遮盖住伤痕，说道：”公主的朋友砸了神像，我怒骂佛祖。我不知那位朋友后来如何了，但于我而言，眼下最好的方法便是以肉体之痛警醒修行之心。“
斐然此刻方说道：”所以你的确是起了还俗之念，但在竭力阻止。可是，妙清，人应当顺心而为。“
妙清垂头，道：”王爷，你不明白的。我自小研读佛经，那些深奥难懂的经文里，彷佛有另一个世界。后来有师傅告诉我，佛法无边，还需践行，所以我又外出云游。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能感觉到在那个世界里有很多美妙的风景在我眼前展现。不过...“
她没有再说下去。
宋柯道：”不过，后来有一件事情冲击了那个世界，那些美好动人的风景都像云雾一样，轻飘飘的，抓不住也握不牢。更重要的是，你的心也对此产生了怀疑。那些风景，佛法，佛祖是真实的吗？”
她的话彷佛是一道利剑直插入妙清的心脏。
妙清脸色煞白，全无血色，眼眸深处涌出无尽的哀伤、迷茫。她沉默了很久，才说道：“是的。所以，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想过还俗，但终是心有不舍。我想过坚守，但又心有疑惑。”
宋柯随手捡起桌案上的一只签文把玩，道：“妙空师傅，可否说一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妙清的手指颤抖，她终于点了点头。她站起身子，走到了灯架前，目视着那些耀眼灯火，微微发愣。
宋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有最角落处有一盏灯，灯盏很新，没有常年烟熏火烤的痕迹，显然是近期才供奉的。但火光微弱。
看来，那盏长明灯就是关键了。
宋柯视线在灯架附近搜寻了一番，停留在左侧的油壶上。
”斐然。“她轻喊一声，指了指油壶。
斐然明白她的意思，走过去弯腰拿起油壶。他提起油壶，香油倾泻而下，注入灯盏。
一股浓郁气味漫开。
长明灯火光跳跃，燃得更旺。
妙清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冲长明灯颔首鞠躬。
她那哀戚婉转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是为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供奉的。她叫小莲。五年前，我同师傅游历到了海城。那一天突然暴雨倾盆。我们在一处破庙躲雨，发现有一名孕妇独自在此处歇息。询问之下，才知道她的丈夫病逝，大伯将她赶出家门，无奈之下， 才暂居在破庙。几声雷鸣之后，她竟然突然发动，孩子要临盆了。那个孩子就是小莲，是我和师傅一起接生的。我们也因此结缘，将银两赠送给她，那妇人托我给孩子取名。当时正值夏日，我便给孩子取了“小莲”之名。孕妇产后虚弱，佛法要践行，所以，我和师傅留在破庙，一起帮忙照顾小莲母女。小莲是早产儿，很瘦弱，可是她饿的时候，会哭得很大声，会用力吸吮我的手指。月余之后，小莲母亲身体康复，我和师傅就告辞了。走的时候，小莲哭得特别响亮，我也心生不舍。师傅说，佛祖慈悲，若不是我们云游到此处，她们母女指不定会如何。此番是我同小莲母女的缘分，日后还会再见。“
妙清露出追思之意。
”今年，我重新回到海城，果然如师傅所说，再次和小莲母女重逢。小莲和我格外亲热，她长大了，会奔奔跳跳，会唱歌会爬树，可是她生病了。“
妙清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
宋柯大致猜到了什么，她见妙清神色寂寥，便不再出声。
大殿中十分寂静，只有灯油燃烧的轻微”滋滋“声。
片刻之后，妙清继续道：”大夫说是娘胎中带来的病根，怕是活不长了。小莲的母亲每天来庵中祈求佛祖保佑，我同样日夜祷告，还托住持师太请了海城最有名的大夫诊治。但是，还是留不住小莲。我看到她小脸惨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身体慢慢冰凉僵硬。我安慰她的母亲，小莲来世会投个好人家。我突然意识到，她只是一个孩子，孩子最想要的不就是和母亲一起生活，有好吃的，有好玩的？那个时候，我的心就突然像被刀子割开了一样痛苦。如果小莲幼年早亡就是命数使然，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我还记得她刚出生的时候，在我手中哭闹挣扎的样子。她只是一个可爱的，天真的，努力要活下去的小孩子。她的母亲是一个善良虔诚的好人，为什么老天要夺走她的孩子？“
妙清逐渐失控，泪水涟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