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非愿乌纱猛扣来
红星四队不论是大批判、学毛选还是粮棉产量都居于红星大队的最后一名,尤其是工分值只有三角四五分,在沿江公社都很闻名。乡党委严书 记在会上点名批评红星两委会,要求从速扭转四队被动局面,跟上全社农业学大寨的步伐。书 记的指示好下达,真的扭转局面谈何容易,贫宣队的队长宗广林亲带一个组来四队解剖麻雀。
想不到的是工作队的同志找谁谈话谁都摇头说不懂,只有老会计说他年纪大了跟不上形势了,主张由向河渠接他的班,还有一个叫周兵的青年冒冒失失地迸出一句,说是“有人说修正主义根子在大队”。四五天的调查摸底,男女老少都找遍了,连宗广林找他的远亲姐姐蒋淑贞谈也谈不出个结果来。贫宣队的同志们从群众或畏惧或不满或鄙视的片言只语中、目光中觉察出问题出在领导班子身上,于是汇报时认为四队的班子不换,工作上不可能有起色。
其实说到四队的班子,大队领导层也是有数的,只是碍于郑支书与老队长的关系,谁也开不了这个口。不,有人开过口,他是大队民兵营长贾远华。
他说老队长卢福全文不能读毛选,背不下几段语录,武不懂指挥生产,蹲在毛坑上不拉屎;老会计到是个老好人,生产上也是把好手,可是连十几岁的毛孩子也敢欺侮他;副队长张成学毛选学得不错,大批判却常说得驴头不对马嘴,特别要命的是人缘不好,没几个人肯听他的,干农活也不是强手。依着贾远华的意思是一锅端。
但郑支书认为卢福全对革 命有功,对党忠心耿耿,看人要看主流。于是乎四队的问题年年谈年年搁,成为解决不了的难题。眼下书 记已下了限期解决的死命令,怎么办呢?贾远华再次提出了他的主张。
郑敬芝是个有经验的农村工作者,只是鉴于卢福全对他的巴结让他不好意思动。说真的,卢福全这个人对他好得真的没法说,队里开公伙吃好酒菜总要派人告诉他;单冻死的那头牛,就半夜送来十几斤肉、二三斤肝;社教工作队也好,特殊运动也好,都带头死保他;别的不谈,家里养的两头猪,哪一年不承蒙他张罗着送来山芋滕、瘪稻哇……现在革 命胜利了,建立红色政权了,却要把这个人吐故纳新吐出去,这,这, 这,怎么好意思开口呢?不换吧,别说公社要批评,就是大队那几个人的嘴---?
郑支书是个识时务的俊杰,两委会上发表了权威性的讲话。他说:“伟大领袖毛主 席教导我们:‘政 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因此,有计划地培养大批的新干部,就是我们的战斗任务。’四队的班子不适应农业学大寨的新形势了,为将四队的革 命、生产促上去,我提议培养一个新班子。”
至于老干部怎么办?他认为毛主 席说过“必须善于保护老干部”,他说:“老社长忠心耿耿跟党工作二十多年了,腰里还嵌着敌人的子弹头,遵照毛主 席的指示,我提议将他调到大队来做做保卫工作。”“老社长”是卢福全的外号,十一个队长中只有他当过初级社社长,郑支书这么称呼他,在红星大队就这么叫开了,也就成了他的外号。队长调到大队来,会计怎么办?支书没说,当然也就随他去了。
几千年的奴隶制、封建制式的集权统治,中国人习惯于一家、一方、一国之主的主张,支部书 记一言堂绝不仅仅是红星大队的特例,事实上到处可见,而今支书这么一说,自然谁也不会说不对,更何况还句句在理呢,于是当场就形成了决议。
为建好四队的革 命领导组,贫宣队第二次来到这个生产队。依据大队两委会的决议,贫宣队进队召开座谈会,进行个别了解,支书亲自抓了这项工作。经过几天的酝酿,决定选薛井林、周兵、向河渠任正副组长。
消息在向家引起了震动。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向妈妈第一个反对儿子当干部。她说:“孩子,外公教育你舅舅时说过‘官非其任不处也,禄非其功不受也’你在队里没立过什么功,我们家也不是贫下中农,你不能当这个干部。再说了,你爸当了个院长,受的那个罪,你二伯当个会计也挨揪,还要把成份往上升到富农、富裕中农,这些不能忘了,所以这个副组长,不能当。”
“妈,你错了。”妈的话刚说完,向霞就抢着说:“革 命,归根到底是一个‘权’字。爸受罪是因为失去了权,我们全家受歧视是因为没有权”老爸反对说:“丫头,古人云‘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于”“得了吧,别学外公咬文嚼字好不好,你怎么不说‘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呢?不是我们要当的,领导信任、群众相信,为什么不当?”向霞又打断爸的话,发表着她的看法。也难怪,自从爸爸被揪斗以来,她受了多少白眼啊,要是哥哥当了干部,还会受歧视么?
闻讯赶回来的向慧将孩子掉过手,边拍打,边沉思地说:“我同意爸妈的看法,无官一身轻,还是不当的好。”
“呣——,慧儿错领会我的意思了。”老医生微笑着摇摇头说。“这么说你赞成哥当了?”向霞高兴地问。“莲子,你看呢?”老医生没有回答女儿的问话,他转向了儿媳妇。“我不懂该怎么办?我想我们都能挑能担的,不需要当什么干部。”童凤莲边切猪草边回答。
“大家都说了,你的想法呢?”老医生问他儿子了。“该怎么说呢?”向河渠轻轻地叹了口气说,“生产队搞得确实不好,大家缺衣少粮,作为一个青年人是应该挺身而出,改变这个落后面貌。”“呣—呣—”老医生点点头,母亲和姐姐微皱着眉头,沉思着,向霞停止了洗碗,只有凤莲她还在不停地切她的猪草。
“余大妈家四个儿子都上工,而且个个身强力壮,一年才得多少钱?二百多块。老大三十多了,找不到女的,谁愿意往这个穷窝窝里钻呢?杨冬根家房子破得那么个样儿,也没钱修;排一排队里的老小伙子,打光棍的就有七八个……”全家都黯然了,是啊,队里穷啊。“是不可能搞好吗?根本不是。我们队里排灌条件好,大家也有改变穷困面貌的迫切愿望,只要有个好带头人,就一定能搞上去。大家都穷怕了啊。”
“正是这样,孩子!”老医生赞许说,“我们党打天下坐天下,就是为了挖穷根使大家都过好日子。孟子教导我们:‘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我这一身就是朝着这个目标走的:能为别人做点事就做点事,不能去做也绝不做对别人有害的事。当干部就有了为大家做事的机会。”
“只是曲高和寡呀,爸。”向河渠担心地说,“你当院长这么多年来为大家应当算是尽心尽力的了;当匪乡长时更是头拎在手上帮别人,结果呢?”“是啊。”向慧说,“白居易说‘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这世道的人情”
“孩子,可别一叶障目不见森林,世上还是好人多。”“这是真理,爸爸。可是你看看现在当权的有几个在为老百姓办事的,一个个都在争权夺利,谁还顾泽加于民呢?”向慧苦笑着问。想想社会上的现实,尤其是自己的遭遇,老医生沉默了。“正因为如此,我才没答应贫宣队宗队长。”向河渠说。
“可是这穷困的面貌—”老医生又抬起了头。
“我很矛盾。妈常说做人要做一个真正的人,爸说的‘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我愿意努力去做。但要我象爸为泽加于民,不顾家庭困难去贴钱送药,不顾生死去救人,恐怕难以做到。我要先顾家庭、先顾家人,然后才能顾别人。这么一来就有几点使我犹豫:第一,担心认真去做,会引来秋后算帐。”
没等向河渠继续说下去,向霞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当个生产队干部吗,还会有什么帐让人来倒算?”
向河渠眉头一皱说:“你想的太简单了。一个穷家要想摘掉穷帽子还得吃大苦耐大劳,开源节流;一个生产队几十户人家,不下点真功夫,想摘穷帽子,谈何容易?而人的本性又是好逸恶劳、爱占便宜的,要让一百多人都去掉毛病、吃大苦耐大劳地干,没有奖惩制度是不可能的。搞了奖惩就会得罪人,人家就会记恨你。人又不是神仙,不可能不做错事,你做了错事就可能被揪辫子上纲上线,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这些我们见得还少吗?这是第一;”见妹子张口想驳,他说:“你先别反驳,等我说完。第二,离校前徐校长、曹老师分别找我谈了话。”
“徐校长?校长不是姓储、姓陈吗?”向慧问。向河渠告诉姐姐,储校长进了五七干校,陈校长寻了死,徐校长是大联合前来学校的,对自己很好。随后说:“他们说毛主 席说了,大学还是要办的,回去以后好好劳动,处好人际关系,不要当干部,要耐得住寂寞,不要让名利绊住身子走不开。第三,看样子是要我接二伯父的班,我答应当,不就害他丢了职务吗?”
童凤莲说:“那就别当。安安份份地过日子,省得没钱买对头做还赊对头做,结仇筑冤的。”向慧说:“校长、老师比我们见的世面广,还是不做的好。我们家没一个吃闲饭的,别人能过我们能过。”向妈妈说:“慧儿说得对,不当。”向医生说:“就是看着乡亲们受穷,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啊。”向河渠说:“是啊,我心里同样地难受,可是想想前途,比较比较利弊,还是不当的想法占了上风”
这一天向河渠以《想来想去不当好》为题写诗表达了他当时的想法:
领导要我当干部,不由心头犯躇踌:爸当院长受的罪,想来提起气不舒。
不当院长当医生,能被揪斗受罪无?老师嘱咐忘不了,好好劳动耐寂寞。
大学还是要办的,当了干部能上不?再说二伯是现任,我当他就被吐故。
不过四队真糟糕,缺衣少粮瘪钱包。排排全队老小伙,光棍汉子七八条。
其它条件都不差,就差掌舵有些孬。当是不当很为难,想来想去不当好。
向河渠不想当,大队会饶了他吗?当然不会。在薛井林、周兵答应后,贫宣队就跟向河渠和他的家属泡上了,连驻队在外的老医生那儿也去了人,除了讲些革 命大道理外,宗广林还跟向河渠拉关系认上了亲戚关系,称他为三弟。
说起来宗广林称向河渠为三弟,到也不是没有一点影子。向河渠的父亲向泽周兄弟三个,老大向泽轩因残疾没能成家,五七年就已病故;老二向泽民生有二子三女,老三向泽周生有一子二女,兄弟俩共生有三个男孩五个女孩,从男孩这一面排行算,向河渠是老三。宗广林称蒋淑贞为姐,蒋淑贞没有否认,也没作进一步的介绍,是怎么个姐弟关系,谁也不知道,也没人想知道。蒋淑贞是向儒国的遗孀、向河渠的大嫂却是真的,因而从这一头扯来叫向河渠为三弟也没有错,只不过在向家门里没有人称他为三弟或老三的,因为老三或三弟是向河渠他爸的哥嫂对他爸几十年来的称呼。
郑支书听宗广林转述了向河渠的三点顾虑,亲口承诺两点,一是全力支持他们兴利除弊,二是将来只要有离队的机会决不会阻挡,一律放行。至于老会计,在郑支书表态前就已两次找过侄儿,劝向河渠接班了,他说他这个会计只是个记帐的工具,连记工员的主都做不到,侄儿当了干部对他只有好处。事到这一步,他不点头也不行了,更何况也想改变家乡的穷困面貌呢,于是他答应了。
那年头的选举其实只是上级的一句话,老社长这个队长又有谁选他了,不也当了这么多年?不过让这三个年轻人当头头,到是合了大伙儿心意的,三人都是在大家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就象俗话说的蚬子壳里栽荷花——知根知底:薛井林初中毕业回来当代课教师,社教运动中去外地干了两年的工作队,运动开始后回来,虽说也算执行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好在是一般队员,没谁揪住他不放,这年把农业学大寨又要工作队了,他再操旧业,进驻到本社另一个大队。周兵是个年轻的“老干部”,十七岁当民兵排长,一当就是六年,生性耿直,干起活儿来不知什么叫苦,就是粗鲁一些。至于向河渠,虽然回队时间不长干起活儿来有的还干不过一般人,但是象他爸一样,人心挺好。老会计常念叨要侄儿接班,他呀,其实当队长,噢,要叫革 命领导小组组长,当组长比当会计更合适,不过这主哪里是群众做的呢?
生产队搞成现在这样,薛井林早就不满了,他曾公开说过:“要是让我当队长,不搞上去,拿我的名字倒过来写。”周兵就更不用谈了,他在老班子里就常同老队长顶撞。有一回分棉秸,姘妇的一担草称时没离地,周兵随口说了声:“老社长,没离地。”老社长没搭理他,因为是随口说的,也就过去了。没想到那姘妇狗仗人势,说他老相。这一下把他惹火了,转过身郑重地说:“没离地,老社长,请你重称一下。”
十几年来在这方土地上向来是老社长说了算,不理你,有什么办法?“没离地,听见了吗?”姘妇的儿子挑起来要走,被周兵抓住担子一拉,几乎摔人家一个跟斗。那小伙子也火了,扑过来要跟他干架。他扁担一抡说:“来吧。”人家被震住了。
老社长视若罔闻,继续称下一家,周兵奔过去,一手拽住秤尾,说:“没离地,请你重称。”老社长见小小的排长敢惹他的虎威,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就这称法,有本事告我去。乳毛没干,管哪个呀?”周兵怒发冲冠,吼道:“不平事就要管,你敢称第二户,我一扁担砸掉秤。”老社长怕他吗?依然将秤钩勾住下一户的担子,只听得“啪”一扁担下来,秤被砸断。官司打到大队,各打五十大板,没叫他赔秤。他多想搞好自己的生产队呀,可惜没权。
而今新班子成立了,三个小伙伴都有决心将生产队搞上去。领导组召开了一家一主的代表会,发动大家讨论“四队向何处去?”大家排矛盾、揭问题,议措施,从思想上、组织上、制度上进行了整顿。队里成立了青年突击队,原来的劳力组、中青年妇女组、老年组分别命名为忠心组、跃进组和团结组,聘请杨冬根等六名有经验的老农组成农事研究组。
讨论制订了《学习制度》《评比制度》《劳动管理制度》《会计制度》《物资管理制度》等等一系列制度。最受人们欢迎,直到好几年后人们还认为是得力措施的是:一、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二、工分表随评工标准天天到田头;肥料钱月月公布;粮食分配先出榜公布,后按榜上数目分配到户;每月六号由民 主理帐小组清查一次各项帐目。
由于薛井林一时还脱不开身,一家一代表会后,他回工作队了,家里的工作暂时就由担任会计的副组长向河渠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