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你们还有见过面吗？”柒丫头轻声问道。
“与蕞儿的第四次见面，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清韵的语气染上了几分凝重，“他从后花园里悄悄进来，我扭过头，本想狠心离开……却听见他被藤蔓绊倒的声音，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停下了脚步。”
“蕞儿缓缓站起身，蔷薇的尖刺扎进他的皮肉，他没有喊疼，就那么安静地站在月光下，含着满眼的泪水凝望着我。”
“他还是那么美，那么温柔……可这份美好和温柔之中隐藏着的，却是无法言尽的悲伤。”
“我当时并不知晓真相，所以有些记恨你们……明明有这么多个夜晚可以偷偷来见我，却让我在这些日子里，替你们担心了好久……”
“我想发脾气，但一看到蕞儿那张脸，我整颗心就都碎了，所有的怨气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带着复杂的神情，向我讲述了茗的状况。原来，从王宫离开以后，茗的眼窝里就开始不断溢出滚烫的血水。她痛苦不堪，每天夜里都疼得翻来覆去，甚至有好几次都动了轻生的念头……”
“血水浸染了整间屋子，从未停歇……”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整个人傻愣在原地。可蕞儿却故作坚强地告诉我，他只需要些可以缓解疼痛的药材就好，其他别无所求。”
“……”
此刻，无数模糊的画面在茶姐脑中闪过，让她在不知不觉间流出了泪水：“我当时……一定很拖累蕞儿吧？”
清韵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道：
“还没等我为蕞儿取来药材，他那颗糜烂的心脏就又开始痛了。只是，他实在坚强，依然像冰雕一般，在冷风中静静等待着。”
“我捧着包好的药材拼命冲下阁楼，直到送到他的手中，才感到一丝安心。”
“他走向高墙的脚步摇摇晃晃，却还是在离开前回头望了我一眼……”
“然后，对我说出了那句，令我终生难忘的话。”
“清韵姐姐，您有真正爱着的人吗？”
“……”
“我问他是哪种爱，他倒回答我……那种爱，足以让两人结为连理……”清韵嘴角的笑容泛起一丝苦涩，“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抉择。”
“我当然有爱着的人，当然有想足以结为连理的人，但我根本没法说出口……”
“蕞儿没有看穿我的心思，便替我写了一封情书。他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一位真正值得托付的人，就将这封情书递交出去。”
“那封情书，你送出去了吗？”茶姐哽咽着问。
“送出去了。”清韵轻轻点头。
“我交给了蕞儿。”
“这样啊……”
“不过，那是后话了……之后的事，都是关于你的。”
“关于...我的？”
“是的。那个时期的极乐之地，处境非常凶险，继薰风之后，水潮、潺圩两地也相继出现了被神明选中的人。”
“他们拥有强大的神之器皿，极乐之地的凡人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大肆侵占我们的土地。这让原本动荡的极乐之地更加人心惶惶。”
“而你，就是拯救极乐之地的希望。”
“因为...我的眼睛？”茶姐猜测道。
“是啊，因为你的神明之眼……”
“我不确定你的那双眼睛具体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大概是蕞儿陪你渡过的，那段最痛苦的时光里……”
“当沸腾的血泪流干后，属于你的眼睛终于出现了。那双眼睛很美，像雨后初晴的露珠，美得无法言喻……”
“父王得知消息后，很快就派人将你们的茅草屋围得水泄不通。所有人一改往日对你们的厌恶和畏惧，向你们投来恳求的目光。”
“他们将你视作王国的希望，想让你为王国效力，拯救百姓于苦难之中……”
“呵，人类就是这样，他们对于你们的态度，只取决于你们所拥有的价值。”
“在那之后，父王向我坦白了一切。原来，从巫师们发现你没有眼球的那刻起，就已经预料到你是拥有神之器皿的人。”
“但只有经历过真正的痛苦与绝望，才能完全激发神之器皿的力量……而对于被蕞儿时刻保护着的你来说，想等神之器皿自然生长出来，简直遥遥无期。”
“父王知晓我们三人的感情无法分割，于是就想利用我，让你们再次回到王宫，然后暗中将蕞儿杀死……”
“如果计划得逞，那对于一个时时刻刻依赖着蕞儿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绝望，更痛苦呢？”
“可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蕞儿的拒绝竟然如此坚决。即便父王用婚姻作为诱惑，蕞儿也无动于衷。”
“计谋落空的父王只能求助巫师。那些巫师也确实有些手段，在你们离开王宫以后，开始想尽各种办法刺杀蕞儿……”
“那段时间，一定是你们过的最艰难的时刻。我能想象……你的血泪在寒冷的冬日里没日没夜的流淌，剧烈的疼痛让你发出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哀求蕞儿亲手结束你的生命。”
“但蕞儿的痛苦应该一点也不比你少。他不仅要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提防暗处的敌人，还要忍受着心脏糜烂的折磨，细心照料不停流出血泪的你……”
“他又何尝不是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你，要一起活下去呢？”
“你们都很坚强，坚强地等到了神明之眼在漆黑的眼眶中，绽放出绚烂的花……”
“那，”茶姐咬了咬嘴唇，“我获得神明之眼后，有帮到蕞儿吗？”
“……”
清韵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茶姐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急忙问道：“既然我的眼睛已经好了，那以后的日子里……一定是换我来好好照顾他了吧？”
“不……”清韵沉重地摇了摇头，艰难地吐出三个字道：“你走了。”
“你说什么？”茶姐瞪大眼睛，“我怎么可能会抛弃他？！”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只是，当那些人再次满怀期望地来到茅草屋时，所见到的...就只剩下一个病入膏肓的、孤独的孩子了。”
“那颗裸露的、腐朽的、不祥的、可憎的心脏，还在那小小的胸膛中顽强跳动，不停渗出散发着腐臭味的黑色液体。”
“蕞儿望着那些想要利用你的人，又露出了那种平静温和的微笑……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地上，等待着众人残酷的审判。”
“人们质问他...神之器皿去了哪里，他却回答说，是去了天上，当起了神明......”
“神、神明？！”柒丫头张大嘴巴。
“我...成了神明？？？”茶姐更加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
“是吗？但人们根本没有在意蕞儿的话是真是假，而是第一时间就给你们打上了薄情寡义、自私自利的标签。他们为神之器皿的突然消失而震惊、恐慌、甚至是愤怒……”
“没有了神之器皿，就意味着无人能抵御强敌，意味着这个国家终将被强者淘汰，走向毁灭。”
“届时，所有人都将沦为敌国的俘虏，过上暗无天日的生活……”
“无尽的恨意涌上心头，可这份怒火，又该由谁来承受呢？”
“只有独自留在这里的蕞儿了。”
“那些家伙的嘴脸一张比一张丑恶，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你们当做人看。好不容易等到希望的光芒落下，却被蕞儿自私地放走了，自然不会饶过。”
“后来，蕞儿被冠以叛国的重罪，押上了刑场。他没有反抗，也不屑反抗，只是默默替你承受着数不清的冷眼与谩骂，无怨无悔。”
“我想，他已经很累了。”
“浑身上下都被诅咒侵蚀的他，活在这片没有希望的土地上，无论往哪里看去，都只剩下疲惫。”
“还记得，当那颗腐朽的心脏像你的眼眶一样不断流淌出可怕的血水时，你曾经这样安慰过他……你说，蕞儿会不会是像你一样，正在长出全新的器官？也许他会被神明选中，迎来崭新的人生……”
“蕞儿对此深信不疑。他也幻想着有一天自己的胸膛不再腐烂，能长出一颗健康的、属于自己的心。”
“可你并不知道，从他胸膛里流淌出来的那些血水，只不过是在你长出神明之眼时，他用自己的心脏为你吸收、为你分担的那些痛苦罢了。”
“自那以后，蕞儿的心脏又增添了一种极致的灼痛，而他却还误以为那是神明的考验，是长出神之器皿的前兆……”
“居然是这样……那为什么蕞儿现在的心脏却是……”
“我不得而知。”清韵轻叹一声，“不过，能见到他现在摆脱病痛的折磨，这幅乐观开朗的模样，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那蕞儿被押上刑场后，又发生了什么呢？”柒丫头忙问。
“那时，我不顾一切地冲向刑场，耳边全是人们对蕞儿的侮辱和咒骂。”她说着，缓缓闭上双眼，“在利刃落下的刹那，我心中绝望与愤怒化作一声嘶吼，叫停了场上所有的声音……”
“就在那一刻，我竟然开口说话了。”
“是神明之口吗？”茶姐问。
“没错，我得到了属于我的神之器皿……”
“人们反应过来后，再也没有心思关注蕞儿的死活，父王也在狂喜之下赦免了他的死罪，让他从极乐之地安全离开了。”
“离、离开了？”
“那……蕞儿离开极乐之地后，又去了哪里？”柒丫头问道。清韵将目光转向她，淡淡地回答说：“神山。”
“他...为什么要去神山啊？”
“我不清楚。“清韵摇头，“但自从蕞儿离去之后，他的存在也渐渐被人遗忘了。”
“这就是……蕞儿的所有过往？”茶姐追问。
“不，还有很多没讲。”
“他实在顽强，从神山回来后，还拖着那副沉重的身体，走了很远的路呢。”清韵调侃似地说着，“只是现在，你们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你在那之后……还见过他吗？”
“见过。”清韵点了点头，“从神山归来后，蕞儿将他的愿望告诉了我……他希望让纷飞的战火停止，希望这个世界和平安定。”
“于是，他选择推翻暴政，将六国的权柄统一……”
“原来是这样啊……”柒丫头听到这里，内心最后的疑惑也烟消云散了。
“好了，茗、小丫头，今天就讲到这里吧。”
“嗯。”茶姐怔怔地点了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让我知道了……这么多重要的事。”
“容我缓一缓吧……”
清韵微微点头，指尖一挥，桌上的古琴便化作了三杯透亮的茶水。她端起其中一杯，小酌一口后，忽然对旁边的柒丫头说：
“小丫头，明天你就跟着我吧，神山那种地方……太危险了。”
“而且你这两年过的也不容易，也该好好休息了。”
“我...知道了。”柒丫头应道。
“剩下的，就交给茗吧。”
茶姐望着面前那杯茶水，嫩绿的茶叶还在水中缓缓舒展，“只要我登顶那座山峰，就可以知道蕞儿的真名，让他回来？”
“应该没错。那座神山，埋藏着蕞儿的很多秘密。”清韵看着茶姐说，“他在人间的过去，只有那段是空白的。”
“好。”茶姐点头道，“我绝对会让蕞儿回来的！”
“我相信你能做到。”清韵缓缓起身，手指轻挥，两张床铺便出现在二人面前，“天色不早了，你们就在此地歇息吧。我还要去为你准备些必要的东西。”
“也许埋藏在那里的秘密，远比你想象的...要沉重的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