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是所有人都讨厌雨天的。
源家医生和前来打扫的女仆说了声“早安”。
活动了一下手腕,在穿衣镜前修好灰白的发尾和胡须。
便笑着换上雨具,抽走放在玄关处的透明雨伞出了门。
盛雨初霁。
哪怕是在雪落的冬日,垂落的雨点都格外迷人。
源家踩着防水靴,静静走在其中。
由于是工作日。
差不多十点这个时候,街上看不到多少行人。
自己的生活在愈加散漫。
对了。
也是最近才发现的。
因为没有任务安排给自己…
就算一连几天不去上班,好像也没人会发现呢。
源家目光散漫,随意走进了一家夜店。
现在是早上了。
刺激的节目逐次消失,剩下的,仅仅是作为酒吧的空壳。
“哈啊…客人您好,需要来点什么?”
也许是听到了脚步声。
酒保打着哈欠,从酒吧台前爬了起来。
源家看到他随意地提了提裤子。
更远处的厕所位置,还有明显是属于女郎的黑色丝袜和内裤。
很明显…
昨夜是个良宵啊。
源家要了菜单,随手点了两杯,便笑着指向窗边的某个位置。
“我就坐那里好了。”
“不用着急,您大可以休息一下。”
“我想喝到调酒师用最好状态调出的酒啊。”
“嘿嘿…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浑身酒气的中年男人笑笑,绷紧了皱皱的衬衫。
慢悠悠的,开始寻找一些酒精和佐料。
音响也在这个时候打开了。
不是那种烦躁的电子音,而是慵懒的爵士乐。
源家陷在临近边缘的沙发上,不知何故,疲惫一点点渗出。
嗯…
人生就该是这样的啊。
忽然间,他感到有一点幸福。
不是像从前那样,为了一个个学术目标疲于奔命。
而是累了就停下来,完全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
先前的人生,怎么没有理解这点呢?
源家缓缓闭上了双眼。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又或者是年老的证明吧。
自己怎么会这么嗜睡。
……
黑暗。
无尽的黑暗。
就好像从未接触过的时光一样。
但这种‘亲切’的感觉…
却又如此真实。
源家渐渐恢复了视力。
但模糊的世相背后,却并非现实。
而是童年时的光景。
“求求…求求你…”
“求我?我们的祖辈求你们时,难道被善待了吗?”
“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可没有对任何人苛刻过…”
“住口!流着剥削者之血的人,就该现在好好赎罪!”
“啊…”
惊人的运动下。
自己一家被迫搬出了居住已久的祖宅。
松家祖上很有名望。
依照族谱,有不少人都在各朝各代当过吏部尚书、礼部尚书甚至内阁首辅。
可谓是书香门第,仕宦之家。
虽然经过历史上的种种波折,在当代衰落。
但至少还拥有一片不错的田地。
依照过往的习俗,会招一些农民来做工,并给工钱。
祖父是个很有善心的人。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不劳而获,“寄生虫”阶级的本质吧。
他给雇工的钱很多,足足是那些贪婪地主们的一倍。
因为这个原因,很多农民都愿意来自己家做工。
多出来的钱,爷爷也只是攒下来。
等到荒年,很乐意交出一些,让雇农们吃得上饭。
源家的出生,正是在那样一个时代。
虽说如今已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但在那个时候,自己还足够年轻。
年轻到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梦想。
觉得世界应该是怎样。
或至少不该是现在这样。
真是一个让人怀念的童年时代啊。
睡梦中的源家勾了勾嘴角。
与此同时,脑海里想起自己一家人被赶出祖宅,到牛棚里居住的情景。
软和的床垫,温暖的被褥,与在旁照顾的仆人一夕间成了妄想。
年老的祖父被拖出来活活打死。
至于父亲,也陷入了每天都会带着伤痕回来的状态。
多次。
不知道多少次了。
源家都能听到母亲哭泣的声音。
和父亲的窃窃私语。
“没事的,咱们忍忍…”
“都会过去的。”
“风水轮流转,落到这般田地,我们也只能认了。”
“老婆…别哭啊…你这样…我也要哭了…”
年幼的源家,不会理解相互依偎的父亲母亲。
心里装着一颗怎样破碎的心。
他总会很快的睡着。
并在多年后终于意识到。
自己的灵魂,究竟是有多么的冷漠。
——精致的分割线——
父亲后来也很快被打死了。
运动愈演愈烈。
从广播里,就能到处听到有地主被打死或弄死的信息。
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论这一切。
说的很开心,同时挥挥拳。
说现在机会难得,自己有机会,也一定要打死一个地主。
“就当是为俺们先祖报仇了!”
这些人很荣耀地撸起袖子,嘿嘿笑道。
却听的源家一阵发毛。
先祖受到了灾难,如今成了对他人施暴的借口…
那这仅仅是恶意的转移罢了。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
源家开始对人类深深的绝望了吧。
哪怕是后来站上手术台。
一次次治病救人的时候。
如果对方或者家属态度嚣张,源家都会皱皱眉头。
病会给你治好。
但留下的一些小手段,以及由之导致的隐疾。
却将在将来爆发,让患者在绝望中死去。
自己的医术过于精湛,加上做的相当漂亮。
不要说根本没有人发现。
就算发现了,也不可能证明是自己做的。
于是在工作中,源家时常会接到这样的急诊。
——源家大夫,这家伙好像是你以前的病人。
——说肚子里实在疼的不行了,一定还得请您看看!
“请务必治好他啊!”
患者家属眼泪汪汪地说。
和过去远不一样。
没有跋扈,也没有那种恶狠狠的,“治不好就去举报你”的威胁。
真是的。
一开始就这么做不就好了么?
让学生进行了简单的检查。
推进手术间,打开腹腔。
啧。
源家便摇摇头,指着患者的腹部说:
“你们看,十二指肠已经溃烂了。”
“其余肠道还有不同程度的打结,同时胃壁部分薄弱,已经有了穿孔的迹象。”
“我推测大概是生活和饮食不规律吧。”
源家微笑着说。
他注意着学生的表情,当然都很难看,更多是慌乱。
或许是在想,自己为什么不赶紧救人吧。
源家会意一笑,对学生开诚布公。
“没有关系,你们就好好看着,当作学习吧…”
“老实说,患者已经没救了。”
“但如果他的死,能让你们成长一点,那为师会很开心。”
“所以——”
“为什么还不跟随我的视线?”
“要开始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