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源家医师从家中起来。
灰白的色调,压抑在昏暗的房间内。
同样是灰色的窗帘外。
从缝隙间飘摆不定的微光,仿若神的叹息在闪烁。
他打了个哈欠,疲惫地从床上醒来。
再过几小时,他离家后,就会有女仆过来整理。
独自住在这幢大宅子里,已经快十九年了啊。
源家很快着装完毕。
热了两个鸡蛋,拎着手提包就出了门。
这是多年的习惯了。
今天其实并不需要上班。
大多数情况下,也不会有手术再交到自己手上。
但即便只是到办公室里坐坐,喝喝茶看看报纸。
都有种‘自己还在被需要着’的轻松感啊。
源家自嘲一笑,回头看了看占地极广的祖宅。
从祖父那辈起就住在这里了。
吸食过无数工人的血汗,也曾有过无数奴仆。
一切都在来不及记忆时成为了历史。
在过去那场残酷的战争过后。
它曾一度被拆除、掠夺和重新分配。
为了守护它的先祖,也要么在战争,要么在抢劫中死掉了。
万贯家财化作一空。
无人的空宅,最后被视为文物保留。
和平年代里稍作修缮,便成了一件名贵的建筑。
源家记得,自己好像是它第三任主人吧。
或许颠沛流离的父亲。
乃至怀着遗产被夺走、悲愤死去的祖父,或许都不会料到这样的结局。
和往常一样,他搭上了去医院的地铁。
周围都是年轻的面孔,有的充满希望,有的双眸里却已落满了平庸。
与自己相同。
都是处在不同阶段的,从零开始抗衡这个世界的人呐。
地铁飞速奔驰,源家捏着晃动的扶手,感受着宛若巨兽嚎叫的耳鸣声。
不出所料的很拥挤。
也不出所料的,并没有人给自己让座。
源家没有多少不满。
倒不如说,被人怀着善意让座,反倒让他有种被视为弱者的屈辱感。
——开什么玩笑?
——我可是触摸过这个世界顶点的人啊。
所以即便极少数的,每当有人给他让座的时候。
源家都会礼貌谢绝,并表示说:
“你们坐吧,你们才是祖国的未来呀。”
——那大多数,都只会庸庸碌碌度过一生的未来。
笑容的背后,是从人皮里侧发出的冰凉的冷笑。
源家闭上眼,感受时空的流动。
……
好像出了什么情况。
才到医院,源家就感到很多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
很奇怪。
不像是想看自己倒霉的表情。
也并没有多少过剩的恶意。
所有人…只是匆匆朝自己瞥来一眼。
发现有可能对视前,便赶快错开了。
奇怪。
源家感到疑惑。
他平生里,都未曾感到过这样的视线。
走到更衣室里换好白大褂,戴上手套。
英武锐利的眼神很快从鼻子两边射了出来。
真是久违了啊。
站在消过毒、并擦拭的闪闪发亮的检查镜前,源家紧盯着自己的十指。
从多年前,凭借努力考上最好的大学。
以班级第一的成绩,到世界脑医学TOP1的学校攻读研究生。
再到博士归来,兢兢业业工作三十余年的现在。
每当全副武装,尤其是戴上无菌手套和口罩的那一刻。
自己总感觉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好像可以开拓整个世界。
从人体里发现无数可能的‘别人’。
他没有把自己局限在脑外科领域。
三十年的沉淀,广泛的阅读、试验与实践。
让源家几乎在那个人手紧缺的时代,能够胜任一切手术。
英文、法文和德文的优秀,让他能直接看懂很多著名医师的原文名著。
加上似乎天生就好的大脑。
什么东西理解起来,好像也都比别人轻松一点,深入一点。
他人无法解决的难题,自己好像每每可以轻松完成。
对别人而言,穷其毕生或许也难以越过的难关,就这么突然被越过了。
直到有一天在国际上拿到诺贝尔生理学奖和医学奖、还不止一次后。
源家才突然明白,自己的研究是如何突然改变了世界。
并将人类从一项项绝症中解脱。
源家还记得当时的颁奖词。
‘人类前进路上的灯塔,还是一座依旧燃烧,随时有可能喷发出新的希望的灯塔’。
他还活着。
仅仅因为这个事实本身,‘源家’之名便将闪耀于这个世界。
作为一种荣耀,光照且使万世敬仰。
只要还活着。
‘源家’这个名字就会被视为名誉的象征。
让无数同名者感到自满。
并使无数有志者竞相攀登,却好像依旧难以望其项背。
‘源家’是一个北极星般的符号。
就和其人一起,震慑着学界和所有医学生的想象。
这就是源家不解的原因。
哪怕如今由于身体的原因,不再被允许待在一线。
医生们当然也认得他。
但在今天,从那个捕捉到他人眼神的短暂瞬间里。
源家不仅仅看到了崇敬。
还有一种怪异的疑惑,一种微弱的恐惧。
奇怪。
他挠了挠稀疏的头发,依旧想不明白。
顺着熟悉的楼梯上楼,用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锁。
舒服的积尘的味道,很快袭来。
报纸好像已经提前送到了,寂寥地放在门口的邮箱里。
吐舌头那样掉了出来。
源家将之抽出,从办公桌上的眼镜盒里取出老花镜,准备半躺在沙发上看完整套报纸。
多年来的习惯了。
好像不把报纸看完,就不能好好工作一样。
源家哂笑起来,好像想起了从前。
他还记得,每当报纸没看完就被要求去出急诊,自己做手术时都是怒气冲冲的呢。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让人后怕。
倒幸好没有出太大的乱子。
拨开工作台后面的窗帘,温柔的阳光很快倾斜到侧方的皮沙发上。
源家事先锁好了门,将窗户推开一点,静静翻开报纸。
才第一页,消息就让他难得地正色起来,坐直了身。
“这是…”
倒也没有太多惊讶了…
源家微笑着抚摸下巴。
没想到在报纸上,居然曝出了那起爆炸案的凶手信息。
而很巧的是,对方的名字和自己一模一样。
‘源家’。
与之同名,或许的确会让人很厌烦。
但无论是年龄还是名誉都远在其之上的自己…
绝无被他人误认的可能。
刚来时同事们的表情,源家现在可以理解了。
但无论碍于权势还是别的什么,他们很快就会噤声。
“只不过…”
源家开始布满皱纹的手指依旧在下巴上磨蹭。
没多久就出现了莫测的笑意。
“如果将之利用的话,或许会有很有意思的事发生呢。”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张开的嘴巴悬了一会后便停下了。
源家起身拉开窗帘,同时静坐在沙发上。
精致的灰依旧在缝隙间飘荡。
源家闭上眼,手肘撑着膝盖交叠十指。
在倾听万物的同时,风声送来了阴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