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家富足，府院前后占地数顷，石景造型狰狞、布局有序，草木修剪得干净利落，梁栋上雕刻的花纹简约又不失匠心，整个院子的风格少有繁冗的矫饰，不似南人喜爱的精巧、细腻，倒处处透露出一股北方古朴、粗犷的大气。
伍夫人生于青州，看来一切景致皆以伍夫人的喜好为主，可见伍家主当真敬爱高氏。
有了之前的脉案作为参考，百里仁此次探脉快了许多，不消半盏茶便撂下手腕，开始翻找他的药匣。
“昨日误喝的牛乳茶已消化，可以正常服药了。”
百里仁从药匣中拿出一张草笺，笺页上已密密麻麻写好了字，他夹在指尖朝伍不绝抖了抖，伍不绝立即弯腰接过去，吩咐身旁的小厮按药方抓药煎煮。
其他人各司其职，伍夫人很少多加置喙，她静静整理好衣袖，目光一动，正落到一直站在后头的两人身上，对她们慈和地笑了笑。
“两位姑娘好像昨日不曾见过，快坐下吧！老爷，你叫笛儿去外头买些糕点瓜果回来，别怠慢了两位姑娘。”
转头歉然解释道：“自我生病，府中的糕点都不曾再加牛乳甜酪，味道平淡，你们一定不喜欢吃。眼下刚到早市的时辰，所以未能提前备好，招待不周，还请姑娘见谅。”
宋星摇报以一笑，大大方方地找位置落座，抬头见吴妹好仍在原地拘束，又起了身拉她坐到自己身旁，待两人安稳坐好，才回：
“多谢伍夫人好意，吃的喝的都是小节，我们跟着百里先生过来帮些小忙，只盼望夫人的病快些痊愈，以后也能够随心所欲地品尝一切美味的食物！”
伍夫人难掩喜悦，笑道：“借姑娘吉言。不瞒姑娘，妾身染疾这么久，其他的不便之处都无妨，只是实在盼望能再咬上一口牛乳兑的甜酪，每每见到有人吃得香甜，妾身都在心里偷偷羡慕！”
见伍夫人平易近人，又有颗孩子气的心，宋星摇与吴妹好都放松不少，说起话来更加随性。
“昨天我听大公子赞叹伍家主、伍夫人伉俪情深，今日一见，夫人虽病中饮食不便，但伍家主仍多年如一日地随同夫人的习惯，才更知大公子所言半点不虚，有伍家主在夫人身侧陪伴，为夫人您的身体忧思忧虑，区区湿毒不足挂齿，总有一日会彻底肃清的！”
吴妹好跟着点点头，小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伍夫人浅然一笑，正遇上伍不绝回过头投来的目光，两人望着彼此，眼底流露出对对方浓厚的情意，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又聊过一阵，伍家主已安排好各项差事回到屋中，百里仁也挑拣出需要使用的针囊，扫视一圈室内的几人，对伍不绝道：
“伍家主，不知两位可有女儿或是侍妾？”
两人不知百里仁是何意，对望一眼，摇摇头。
“哦！是这样，夫人的病需配合按摩和几处穴位的熏灸，想要掌握这两种技法至少需耗上三日才行，伍家主平日要处理生意上的往来，恐不得空闲。老夫想，若是两位有女儿或者伍家主有侍妾的话，先安排她们随老夫学习，日后由她们服侍夫人会方便些。”
“无妨无妨！夫人的病才最要紧，在下可先将外事推迟几日……”
“老爷不可！妾嘱咐老爷的事情容不得延误……”
伍夫人看向自己的丈夫适时制止了他的打算，她背对着其余众人，无法看到她的表情，但伍不绝看着伍夫人片刻，最终点头妥协，“我知道了，夫人不必操心了。”
伍夫人听他说完，这才回身，笑吟吟地向百里仁提议：
“百里大夫，老爷他没有侍妾，我二人也没有女儿。不过妾有一子，平日里不喜外出，没事便自己读些医书什么的，虽不精通，但粗浅的穴位大概认得还算全。妾可以喊笛儿过来向先生学习，百里先生可教会我儿，我儿再教予老爷……”
许是觉得人多不妥，伍夫人止住了话，百里仁一向不在意小节，也没什么避讳，看了伍家主一眼，点头道：
“如此也好。”
话至此刻，一个男子轻轻推开门，回身掩好，手中拎着两兜包得整齐的糕点进了里屋。
男子面容俊秀，气度清雅，看起来并非带病之体，脸上却隐隐藏着病容般的憔悴，走起路来，两边肩膀轻微摇晃，竟是有点跛足。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
这个男子声音不大，恭敬地对伍家夫妇拜过礼，紧接着转过身对着百里仁、宋星摇、吴妹好一一垂首，礼数周全，“见过几位先生、姑娘，多谢先生为家母治病。”
百里仁虽说不拘小节，但倒是头次见到如此文雅的南人，印象中南蛮族人不通儒道教习，多为浑噩狡狎之辈，与面前的男子相比犹如云泥。
看来伍家的确受其主母的影响颇多，更有大嬴士族风范，不由得点头，主动询问：
“令公子这腿可是有何宿疾？”
提到此，伍家夫妇的眼睛不约而同地亮起来，两人对视一眼，伍夫人先开口回道：
“正是，是妾当年生他之时年岁较大，又胡乱吃了些补品，笛儿他自生下来便两腿长度不一……笛儿也因此事一直心有遗憾，不愿与外人攀谈。本以为是生来的病，就没敢劳烦百里名医……”
“嗯，无妨无妨，医天下伤病、解百姓忧愁是医者的职责，不提什么劳不劳烦。”
百里仁从上至下打量了番那位拘谨的伍家小少爷，又盯着他的两足思索半晌，若有所思地捻了捻须，“伍夫人，不知可有空房间借老夫一用？小公子病在肤里，我需小公子脱掉衣衫，仔细查看他的骨骼形态。”
相比于自己身上沉疴多年的湿毒，伍夫人更在意儿子的腿疾，几个命令传下去，很快就收拾出一间安静的空室送了百里仁过去。
这次问诊的时间比之前还要漫长，伍家夫妇等得焦急，却依然耐住性子与宋星摇两人寒暄，宋星摇看伍氏夫妻心不在焉的样子，倒不好意思再呆在屋中难为他们了，寻了个由头，喊上吴妹好，两人双双躲到房间外。
小院里几丛海棠开得艳丽，露珠从花瓣上滚到蕊芯里，打湿了花蕊的粉末，阳光已完全铺满大地，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宋星摇拉着吴妹好，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在太阳的强烈照耀下，右侧的脸颊只隐约泛红，若非故意将两侧加以对比，那浅淡的红色完全可以忽略，甚至让人不自觉地想象成佳人微醺时的娇羞。
她越看越替吴妹好开心，又见她怯的眼神躲闪，想了想，眉飞色舞的赞她道：
“妹好姑娘，你知道吗，以前你就很好看，现在那片红印一消，简直赛过天仙！要我说你就该抬起头来给旁人瞅瞅，让他们瞧瞧我青州女儿是如何勤劳能干又美貌！”
吴妹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稍微抬了抬头，满眼感激，“星摇姑娘，一切都要多谢你为我恳求大公子和百里先生，姑娘对我的好意，我都明白，来日一定加倍报答！”
“哎，不必不必！大公子仁善，神医他更是刀子嘴豆腐心，不用谢我，帮你的是大公子，治好你的是百里神医，你若谢，谢他们两人就好。”
吴妹好捏着衣角想继续说些什么，嗫喏了一阵，也只涨红脸讲不出更多肺腑之言，最后拉起宋星摇的手，略用力捏了捏，对她郑重一点头，遗憾道：
“姑娘，大公子，百里先生，我遇到这么多好人，哥哥若能知道，不知会不会替我开心……可是，唯独哥哥他……没有回来看看我……”
所有想要再看一眼逝去的亲人的流民，宋星摇无一不漏地皆满足了他们的心愿。
她并非忘了吴妹好，她只是在等一个能让她彻底放下心结的契机。
吴妹好思念哥哥，自己却不敢抬头去看世界，即便幻成她兄长的模样来劝慰她，她又能开心多久呢！
宋星摇看着吴妹好，心里替她难受，又无法明说，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妹好姑娘你别灰心，或许时机未到，你要坚信，你哥哥他一定会来看你的！”
吴妹好不明就里，但仍忍住了心里的悲伤，挤出一点笑意，“好……我心里也一直这么告诉自己的。”
身后传来一道疾走的脚步声，宋星摇伸头看过去，就见百里仁迎面大步移动而来，冲她们俩大咧咧挥挥手，另一位伍家的小公子腿脚不便，却怕自己离客人太远而显得不敬，紧赶慢赶地追在百里仁身后，累得满头热汗。
吴妹好悄悄让到一边又低下头去，百里仁走近两人，招呼道：
“走吧，跟我进去！”，也不管几人是否跟上，自己先推门进入屋内。
吴妹好跟在宋星摇身侧一同动起来，宋星摇步子快，先跨过门槛，大概是她的身子恰好挡住了另外两人彼此的视线，在她身后一左一右同时“哎呦”一声低呼，惊得她立刻回头，就见伍公子与吴妹好相互撞到了一起刚刚弹开。
伍家小公子站立不稳，连连后退着，眼看身形一仰就要摔倒，吴妹好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用力将他拽了回来。
“多谢姑娘！”
伍家小公子立刻抱拳致谢，又半侧身子作请，“姑娘是客，请先进！”，说罢垂手立在一旁等候。
吴妹好一直未敢抬头看，低声回应几个“不必、不必”，怯怯地跟上宋星摇。
屋内伍家夫妇两人已然满脸急切，依然按捺心里的急迫，静候百里仁入座，等他先说话。
百里仁自己坐好，等了会，见伍家小公子也进到屋中，摸须打量着他的腿，沉吟一番后才转头道：
“老夫先说结果。”
其他人暗暗吸口气，就听百里仁说：
“小公子左右两腿相差两寸，按老夫的方法日日坚持，半年后可缩至半寸，这是老夫医术的极限了。不过，若小公子常加锻炼，时刻注意保持两腿用力平衡，再自行定制鞋履，通过鞋底的厚度补足这半寸，那么半年后，非亲近之人，不会再有外人看得出小公子的腿疾。”
百里仁一股脑说完，屋内鸦雀无声，不知是伍家人未理解百里仁的话，还是太过惊喜而一时失语，整个房间都如同静止了一样，无人说话。
过了好半天，宋星摇先受不了这种压抑的安静，轻声提醒道：
“伍家主、伍夫人，先生的意思是，小公子腿疾可愈！”
这轻轻的声音犹如巨雷贯耳，伍家三人如梦初醒，刹那间溢满了喜色，伍夫人跳下边榻，激动得有些站立不稳，伍家主忙扶住她，两人对着百里仁深深鞠躬行礼，伍不绝动作还算平静，但声音也不免颤抖：
“在下多谢百里先生，先生妙手仁心，对我伍家之恩犹如再造！”
一旁那位小公子身子轻晃，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激动，不过脸上却已涨得通红，抬手撩起衣角，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叩首道：
“百里先生大恩，在下没齿难忘！”
宋星摇与吴妹好两人对视一眼，也替那位小公子开心而笑。
百里仁侧开身子躲掉小公子的跪拜，抬手扶他站起来，满不在意地说道：
“什么恩啊德啊的，我就是大夫，医治病人是我该做的事。何况大公子感念伍夫人不忘旧乡故土，再三嘱咐老夫要尽全力为之，老夫自然不能辜负大公子所托。”
伍家主也是性情中人，情急而动，附和道：“不仅是我夫人，在下、在下的一大家子，也都视青州为故土。”
百里仁哈哈笑起来，将两人让回座位上，神色变得有些严肃，逐条分析小公子的病因。
“我方才查看小公子两腿，发现小公子腿疾的原因并不在骨骼而是筋脉。我猜测，小公子出生之时由于某种原因导致筋脉未能伸展，一腿呈蜷缩之状，所以你们二人才会误以为是天生的腿疾。倘若幼时便好好纠正，并不会造成现在两腿的差距越发增大。嗯……只可惜小公子已长成，我所用方式是刺激他的筋脉，使筋脉逐步恢复正常，但腿骨之间那半寸距离，我也只能自叹医术不精了。”
伍夫人悄悄拭去眼角泪花，低头沉思，感慨万千，“可怜我儿是被他娘亲连累，若非我当年胡乱听信游医的话，吃下太多不明所以的补药，我儿便不会遭受此罪。”
“母亲，母亲当日不宜孕育，却为了孩儿日日喝药受苦，若不是母亲坚持，孩儿怎会降生于世？这不是母亲的错，母亲千万不要自责。”
伍家小公子听到伍夫人悔恨之言，忙上前安慰她。
“我们南地荒僻，未归顺大嬴之前哪有什么好大夫！就算这几年偶然碰见从南阳游历来的医倌，也会被其他几家赶走……是我南人的一大遗憾啊！”
伍家主拍拍夫人的肩，自己也闷声唏嘘。
“若是能有谁在曲水开设药堂，救治百姓疾苦，当真是善举……”
百里仁有感而发，不过正经了片刻，重新恢复一贯的不拘，敲击着案面询问几人，“那什么，老夫还忘了问件事，小公子你怕疼不怕？”
他敲敲自己的腿，指了几处穴位，“小公子若想治好这腿，需用银针刺穴，日日强制拉伸筋脉，筋脉僵硬十余年，突遭外力刺激犹如断骨重塑，痛楚不堪，不知小公子能否忍住？”
“躯体之痛不敌父母心伤及在下多年遗憾，请先生放心医治便是。”
“好、好！”
百里仁对这位小公子颇为赞赏，“只是这几日大公子为着城墙占田的纷争而劳形伤神，我白日里需为大公子侍疾，只能每日卯时赶早入府，辰时即回，还请莫怪老夫扰了诸位的清梦才好。”
宋星摇放下茶盏，抬头看向百里仁，再未听清其他人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