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公子，你醒没醒？”
上一夜卫子歌熬到丑时才睡，心神不定，竹简上的字映在眼中都是乱的。
本来只需两个时辰便可阅完的公文，在烦乱的影响下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勉强作出的应对谋划在今早睡醒后重新一想，竟都全然不可用。
不是因为疲倦，完全归咎于心境被外因干扰。
卫子歌坐在榻边，捂住脸用拇指揉了揉额角，清脆又克制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从帐外传进来，将他的情绪搅合得更为复杂。
他阖着眼，伸手摸到几上的茶盏，仰头灌了一大口隔夜的凉茶，茶水已索然无味，带着丝清苦流进喉咙中，凉意和苦冽慢慢勾回了他该有的清醒。
他在孟令风面前表现的若无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若无其事的背后是彻夜的辗转难眠。
宋星摇的声音再次传进来，卫子歌打起精神，仔细整理床榻后换上温和、亲切的笑容迎了出去。
帐外晨曦尚未明朗，天际半明半暗，金色的阳光正慢慢驱赶夜晚的困顿，洒下点点碎影。
宋星摇喊完最后一遍，帐中依然没有任何动静，以为卫子歌不在里面正打算离开时，那帘子一抖，卫子歌挑开帐幔，笑容在阳光下向她弥漫而来。
宋星摇一喜，几步就赶到他面前，自然而然地握住他的小臂将他拉出帐。
“公子，我还以为你不在呢！啊，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卫子歌看了看她的手，忍下心中腾升而起的失落感，一如往常一般回答：“没有，我半个时辰前就醒了。”
紧接着他向宋星摇抛出问题，用来揭过他迟迟不出帐的异样。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昨晚……有没有饿肚子？”
第二个问题对宋星摇来说，领悟到的是另外的深意。
想到昨晚慕岑亲手做的炙鱼，她耳根生出几分红，再看卫子歌时，眼中悄然浮出一片羞涩，对于这个她自认为心照不宣的答案选择性地跳了过去。
“噢！神医他要我跟着一起去伍家呢，伍家一大早就派了马车来等候，所以起来得早一些。”
卫子歌点点头，抬手将她额前一绺零散的发丝撩到一旁，“那你快去吧，我这边没什么需要你来做的。”
“嗯……”
见宋星摇尚有犹豫，卫子歌轻声替她问道：“是有事找我？”
宋星摇这才点头，“我想带着吴姑娘一同去，不知公子能否同意……”
“为何……”
卫子歌的音量淡弱，表面上神色如常，心里却莫名有种莫名的恍惚，在内心深处他愿意聆听她讲话，可是动作上又不想面对她，恰巧不远处有一行准备上工的工匠经过，柳下蹊单薄的身影混杂其间，他挑起视线向他们的方向望去，借机逃避宋星摇的目光。
宋星摇跟着他的视线随意瞥去一眼，并未察觉卫子歌的异样，自顾自地解释自己的请求。
“是这样的，我今早碰见吴姑娘，她脸上的胎记明明看不出多少了，可是整个人还是胆小畏缩，不敢抬头与别人对视、交谈，我想她就是见得人太少了，心事太多，压在头顶胆子也变小了，不如跟着我和老头多去逛一逛，有事可做，又有我陪她聊天，说不定慢慢就会变得自信起来。”
“喔。”
卫子歌的注意力虽然不算集中，但思维清晰，听完宋星摇的话之后，收回目光，对她笑起来。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为何来请示我，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喜欢的话，直接喊上吴姑娘一起去就好。”
宋星摇看着卫子歌，浅浅蹙了蹙眉。
他的笑容、语气似乎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可两人之间的气氛又透露出令人无法捉摸的冷淡和生分。
她也没做什么啊！
难道是被自己吹奏的小调吓怕了？
宋星摇抓抓头，无意中又扯散了一绺鬓发，垂在她的耳畔，发尾打着卷，弹出一弯浅钩。
她抬起手，第一次去碰触卫子歌的脸，摸着他泛青的眼窝，有些心疼，“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怪我，是我拖得太久了。”
卫子歌眼中生起一丁点异样，他知道这话不是说给他的，她担心的，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而非自己。
她连“公子”的称谓都没有喊，只因她心中已将那个人看得亲密非常了。
宋星摇的脸映在卫子歌眼底，他很少在她的脸上见到过这样纯粹又明显的关切，刺得他的眼睛酸痛。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耳侧宋星摇的手，眉心深深蹙起来，声音里的怨怼之意呼之欲出。
“是该怪你。”
他忽然想，若她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会是什么样？
她仍会一如既往地追寻自己的想象，甚至是一场几年内都得不到回应的想象，还是会重新审视自己的心，在某一刻忽然发现，她的心中还应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们最初的见面究竟发生了何事，能令她倾心一个沉默寡言、冷淡疏离的男子！
卫子歌越想，心中的低落越浓，浓到变成妒意，牢牢裹住自己的理智和从容，他的手越攥越紧，就像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在他也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由温和变得深沉。
“你、你太用力了！”
宋星摇被捏得有些疼，可仍强自忍着没有将手抽出来，只加重语气提醒眼前突然气场大变的男子。
卫子歌猛然清醒过来，忙松开手，“对不起，是我分神了！”
宋星摇有些委屈地点着头，小心翼翼地说：“你刚才的表情……有点像二公子，没有多少温度，我、我不喜欢……”
卫子歌浑身一凛，那些扰乱心神的胡思乱想层层溃散，纷纷扬扬地消失在脑海里。
原来她喜欢的，并非子湛，而是她的幻想。
更难办了。
卫子歌沁出苦笑，他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放弃缥缈虚无的幻想呢，毕竟一切幻想都是心中的美好叠加在一起的，他要怎么做，怎么做呢！
不如告诉她吧，告诉她所恋慕之人的真正身份，她既然讨厌子湛，那么她知道真相后，便会心生龃龉吧？
“星摇……”
卫子歌轻轻说，说得很慢，“你知道吗，其实……”
“公子！”
孟令风的声音突然在身后传来，喊醒了卫子歌，他当即闭上嘴，整个人由内到外地惊了一惊，渐渐恢复了该有的理智。
他不能说，一切事情尚不明朗，他该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而非推开她。
真是荒谬！
卫子歌在心中暗责，脸上重新一团祥和，气息变回他一如既往的淡然，将他方才未说完的话修改成另外的含义，温笑道：
“其实我一直在思索一些事情，星摇，你快去伍府吧。今天早些回来，我有事找你商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