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愧疚情倾童凤莲
第二天一收工,向河渠回到宿舍,换下了挑泥穿的衣服,连鞋也没回家换,就直接去了岳母家,并在路上想好了说辞,借口河工任务紧,每天上工早收工迟,不让缺席,经几天的赶工,走到全社前头去了,才不再加班加点了。
这借口半真半假,说它真,这个大队确实走在全社的前头,也确实有过加班加点的现象;说它假,并没有不准请假的说法,尤其象向河渠这种新婚对象哪怕不上工,说不定大队连问都不会问的。
童凤莲的家住在滨江公社定海圩六队,距向家十多里,从河工上去则更远一些,那时候还没买自行车,向河渠是徒步前往的。为赶时间,他连奔带跑,走了一个半小时左右才到。幸亏今天风大收工比往常早,要不然天黑前肯定赶不到,就这样也赶得头冒热气,敞着怀,微有些气喘了。
才走上六队的竖岸,啊——,不作个介绍恐怕有的朋友会听不懂的:滨江、沿江都是靠大江边的乡镇,全由江水中的泥沙沉积形成。每当有成片的沉积滩成形后,当地的政府就会组织民工围垦造田,也就是向河渠参加的工程。主要的工作就是取土筑堤,南北向的称之为竖岸,东西向的称之为横岸。童凤莲家就住在竖岸的东侧,俗称沟里,房屋的东边有一条南北河,河到北边再折过来向东,直到另一条竖岸,再折向南,这条横河的河南西边第一家就是童凤莲的哥嫂的住宅,称之为沟外。
向河渠走上六队的竖岸,正碰上童宝明,也就是童凤莲的哥哥收工回家,走在向河渠的前面,与同样收工回家的妹妹巧莲边说着话儿边往家走。向河渠紧走几步赶了上来叫了声:“哥,放工啦。”兄妹俩回头一看是他,都惊喜交架。“他姑丈”“哥,你来啦。”两种称呼同时出口。巧莲则不等向河渠答话,转头扛着粪勺朝家快步奔去。这边子舅俩边说话边不慌不忙地向前。向河渠不等内兄发问,主动将想好的说辞说了一遍。童宝明望着跑出一身汗,还穿着河工上穿的满是泥土的解放鞋,完全相信了妹夫这几天没来接妹妹的原因。
女儿二次回门只一个人回来,虽说社会上不泛这样的事例,本队教师吴玉成第二次回门就没和新娘一齐去,因为学校缺人,得上班,可第二天就把新娘子接回来了呀。一般说来只要不是特殊情况,多数都是双双来回门,双双当天再回家的,向河渠不到哪儿去上班,哪有不同来的道理?再加上接连三四天都不见女婿来,更增加了母亲的疑虑,问女儿,女儿不说,只是叹气,很让老人担了个心思。现在女婿终于来了,并且提出早点走,她加快速度张罗着。说真的,舍不得女儿离开身边又盼望女儿不思量娘家,可怜做母亲的心啊……
妹妹的喊声惊动了正在哥哥家的凤莲,她手拿帮侄儿做的鞋走出门外,忽然看见向河渠从南边沿河走来,心头一喜又一怔:“这个冤家,他到底来啦,哼!”跨出门的脚又受了回来,小声对嫂嫂说:“姐,他来了。”
童凤莲的嫂嫂陆秀英是沿江公社卫生院儿科童医生的表妹,不识字,口才不错,精明强干,曾在医院里忙过菜园。向医生介绍给了童宝明,两口子关系很好,生了两儿两女,虽然分居两处,婆婆带两个丫头住里沟老屋,他俩住外沟新房,婆媳、姑嫂之间相处还算融洽,只从童凤莲帮侄儿做鞋子,在外沟跟嫂嫂边聊边干活儿,就可窥豹一斑。
陆秀英发现婆婆不让女儿跟未婚夫有来往,甚至时啊节的也看不到向河渠到丈母家来,开始以为有了什么矛盾,后来知道是怕年轻人有了来往就可能做出有伤风化、碍到名誉的事来,她觉得大可不必。男人到处都有,姑娘不让与姑爷接触,队里的小伙子呢,也能不让接触?姑爷在学校上学,成天与女同学在一间屋里,又该怎么办?问题在本人自己。
她跟丈夫说:“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小伙子啦,定了亲却不让来往不好。到了这年纪,谁没个感情?感情不朝这头就会朝那头,不让见面,说不定会朝别处表露,到那时就晚了。见见面,说说话,两人处好了,相互定定神,心就不会野。只要提醒提醒,不等于就会有什么事。”丈夫说,他也说过了,妈不同意,她认为爸爸不在了,她持家要更严一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个不好的名声,不但害了孩子,也对不起死去的亲人。他说他犟不过妈。
婆婆自有婆婆的道理,她是在旧社会单门独院,与外人基本没有什么交往中渡过青春的,丈夫去世得早,现在年纪又大了,年轻人的感情是个什么东西,只怕已经忘了。外人的传言,婆婆根本不信,同妹妹说定了的大事,妹妹会另娶别人?不可能嘛。陆秀英却是宁可信其有的,是她暗里教姑娘怎么跟妈说,怎么跟姨娘说,怎么跟姨姐姨妹说。她无心破坏童、向两家的亲事,正相反,她怕不得成。
丈夫的叙述使她知道向院长夫妇对童家有恩,她与丈夫关系好,日子过得甜蜜,从内心里也感谢向院长帮她做了个好介绍。希望姑娘能嫁到向家去,同这样的人家结亲是好事儿。她根本不信向院长那样的干部会是什么老反革命。她教姑娘的那些法子是促使事情早点定下来。她对姑娘说:“不是我多于你,好妹妹,我总觉得早点把事情办了好。上学堂出去有什么好?苦是苦的我们女人家。你看有你哥在家,我多快活。沟北余家,男的不在家,老的老,小的小,分粮分草没有帮手,难死了。再说现在又不上课,男的女的搅在一起打呀闹的,有什么好结果?到不如早点结婚,过个定心日子。还有,假如那些谣言是真的,也好有个准备,不至于痴婆娘等汉,越等越暗。”
向河渠来看人,陆秀英仔细观察,见他好象不怎么热心,第二天回家时凤莲没出来送行,他连问也没问,心中有些犯疑;回过头来一想,也许是自己多心,年轻人第一次见未婚妻,怕羞也是常有的事。结婚那天的排场使陆秀英惊喜异常,不喜欢凤莲肯请那一套锣鼓班子吗?不说花钱,请这么多出色的人,带这些家伙来,该动多大的脑筋啊。姑娘夫妻回门时见姑爷笑容有些呆滞,也没往心里去,据她猜想大概姑爷生性不喜欢说笑,百人百性,江南的大姑爷也是不苟言笑的,夫妻关系没听说不好,何况他到丈母家来得很少,遇见的生人多,难免有些拘谨,这也是不奇怪的。
只是这一回有些奇怪了,新娘子回娘家,新郎倌来接,这是老规矩了,新婚蜜月不空房嘛,可姑娘回来三四天了,姑爷也不来接,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想当初自己与丈夫新婚如胶似漆,谁也离不开谁,直到现在孩子都快上学了,他要是外出个三五天,还想得慌呢,难道姑爷不想娇妻?……疑问一个一个地在她心中升起,她又想起了流言,不免也担起心来。不过担心尽管是担心,嘴里还是宽慰着姑娘。猛听得一声“他来了”,心头一喜,边说:“可不是嘛,怎会舍得丢下你呢。”边奔出门口。
陆秀英一见向河渠急急走来,没等他开口,就大声抱怨说:“好哇他姑丈,你倒也有功夫来啦?!”向河渠无言以对,只是红着脸,赔着笑,叫了声“姐。”陆秀英一见那窘迫的模样,禁不住乐呵呵地直笑说:“好啦,别脸红得象个大姑娘啦,快到屋里坐吧,我来煮夜饭。”“你别忙,天不早了,凤莲呢,我们得早点儿走。”“嗬,这么着忙,她姑在屋里呢。莲子。莲子。”
说着话儿,两人一齐走进屋里,向河渠赔着笑脸对低头纳鞋底的凤莲说:“凤莲,我们早点儿走吧,天不早了。”童凤莲好象没听到,又好象不知道身旁站着她丈夫,依然纳她的鞋底。向河渠知道是自己的不是,只好又说道:“凤莲,我们”“这儿就是我的家,回哪儿去?”“凤莲—”“你有你的徐晓云,要我做什么?你走吧。”
向河渠尴尬地说:“她只是我的同学,怎么扯到这方面来呢,我们,唉—”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回头向陆秀英求援说:“姐,你看她—”
姑娘的态度,当嫂嫂的完全理解,要是宝明敢这样,她不同样怨恨吗?可是现在不能一个拿刀一个拿盆,她必须做和事佬,于是劝解凤莲说:“她三姑,”
这里又该作个说明了,童凤莲共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其中大姐是带的姑父家的,当押头女儿,嫁在镇龙乡,二姐开始嫁在另一个姑父家,生了个儿子叫黄玉良,后嫁到江南,凤莲算老三,下边还有个妹妹叫巧莲,孩子们习惯上依排行称她为三姑妈。
陆秀英说:“她三姑,姑丈没来时你盼着他,来了又不理他,何苦来呢?什么徐什么云的,扯得上吗?他有他的女同学,我们这儿也有我们队的小伙子,只有你俩才是夫妻,别葫芦篓子瞎扯啦,他老远奔了来,又在赔你的礼,我说呢,就原谅他这一回。”
回过头来再对向河渠说,“不是我说你呀,她姑丈,为什么你不和莲子一齐来呢?怎舍得离开她这几天的?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丈夫,凤莲妹子嫁到你家去了,靠哪个?不就靠你吗?这回原谅了你,可不能有第二回。”
正说着呢,那边凤莲的母亲让孙女国芬来喊了,说是叫他仨快些过去喝口酒,天不早了。凤莲还犟着不去,被陆秀英连劝带拽地拖到老园上。
饭桌上虽说不怎么丰盛,但由于将近年关,腊肉、咸蛋之类都比较现成,因而短时间内到也摆了几样,酒是家酿的米酒,随着刚炖的热气散发着诱人的甜味儿。母亲和宝明夫妇连催了几回,向河渠却总是呆呆地望着凤莲出神儿,而凤莲呢也呆若木瓜。
“哎--,河渠,你们这是怎么了?”老妈妈惊疑地问。“她三姑抱怨姑丈,说是不回去了,她三姑丈正发愁呢。”陆秀英笑着说。
听儿子叙述了事情原委的老妈妈早已疑云消散了。谁不知道这年头“黑五类”家属的日子难过?妻子病了,要外出看病得造反派批准,家里来个客人都得报告,更何况河工任务紧,怎么肯让女婿来接女儿?老人心头一沉,不过随即又开朗了:奸臣乱世能长久?妹子跟前不让女儿去分忧解愁让谁去?当然她不准备在女儿思想上增加负担,只是笑呵呵地说“喝吧,傻孩子,谁说莲子不回去的?放心,有我哪。”童宝明也劝说道:“喝,喝,莲子是不知道你没能来的”老妈妈怕儿子冒失地将原因全说出,连忙打断儿子的话头说:“明儿,别光顾说话,喝酒。莲子,你来,我跟你说几句。”
等到童凤莲从房里走出时,已是挎着个小竹篮、头扎翠绿色方巾、手戴红色手套,一副出门的装束了。
要论向河渠应算是能应付多种场面的人了,可今天,觉醒后的今天,面对着妻子委屈的神态,深深感到内疚。是啊,晓云说得对,人总得讲良心、道德,无辜的凤莲没有承受自己与梨花悲剧苦果的义务,只有接受丈夫爱抚的权利。在凤莲确实是父母的包办,在自己则完全出于自己的选择,尽管也无奈,但却不是被逼迫。
对梨花是出于无奈,不得不放手,对晓云却是可以选择的,并且在他心里占有着重要的位置,也许就是书上所说的“红颜知己”吧。他爱她,虽然友爱成分占主要成份,却也不无情爱成份,但看他在多年后的《满江红。忆》里的“看戏访友并肩行,著文定稿同挥笔,险出语相约偕白头,死同穴。”便可知也曾有与晓云偕白头的念头。
有人说这是指的王梨花,其实不是,与王梨花已有表白,不是“险出语”而是“已出语”。有人说看这首词,如果指的是徐晓云,那么可以说向河渠的操守并不怎么的,已跟王梨花定下终身了,却又想着徐晓云。我们这里不去评论向河渠当时在这个问题上的意马心猿,留待以后说到这首词时再议,在这儿只是说他与徐晓云的情谊中也含有情爱的成份,你再回忆一下徐晓云在做向河渠的工作,软硬兼施地要向河渠移情于童凤莲时说过的话,就知道不但向河渠爱徐晓云,徐晓云也爱着向河渠呢。如果当时向河渠听从王梨花的主张,选择徐晓云的话,徐晓云会拒绝吗?但他却没有选,为什么?他在跟曹老师说到此事时表的态是不能让晓云跳进他家这个火坑,去受政 治上被歧视的苦难。
不愿心爱的女人来受政 治歧视之苦,却让童凤莲来受,这也罢了,反正如同周瑜打黄盖,向河渠愿打,童凤莲愿挨,却也怨不了别人。可你不该将人家拉进了火坑,又不理人家呀?他深深感到对不起凤莲,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总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思想如同竹筒倒豆籽般一古脑儿地说出来吧?
童凤莲呢,泪水当然不是无来缘地流下来的。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丈夫,这倒好,嫁过去才三天,丈夫就不同自己二次回门,就算母亲的解释有道理,可也不该好几天不来呀。有人为心爱的女人能跑几十里路夜去夜回,可自己呢,盼了这几天还不见丈夫的人影。联想起那关于丈夫在学校里就有了对象的流言,联想起徐晓云就插在沿江的一个生产队,心想这才开了个头,往后这冷冰冰的日子该怎么过哇?越想越觉得辛酸,越想越是控制不住泪水;刚才母亲的解释虽然能冲淡心头的疑虑,但是,俗话说盖破郎家三条被,还不知郎是什么心呐,河工任务紧?那天要他一齐回娘家,说是急于写材料走不开,没说什么河工不河工嘛,怎么自己一走,河工上就要他了呢?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呀。还有从二次回门以后,就真的离开朝夕相处的哥嫂和妹妹,离开生养抚育自己的妈妈,离开这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家,去同那不知是什么心的丈夫和他的一家人生活了,想着前途渺茫的今后,她忍不住泪若泉涌,差一点就哭出声来。
妻子的泪水使向河渠更感到内疚,要是王梨花是他的妻子,会拒绝妻子的要求么?会让妻子一个人在娘家住几天吗?只恐怕妻子不要他同行也会如影随形不暂离唷。小说书中不知读了多少关于爱情的情节,同梨花的爱恋更是深深地领略了思念的滋味,设身处地,他完全理解童凤莲的心情,因而暗下决心,一定要将凤莲当梨花来对待,使她得到温暖和幸福。当陆秀英问他可知道凤莲为什么这样难过的时候,他随即出自内心地回答:“请你们放心,我们会象一个人那样共同生活。”说罢,他轻轻地从凤莲手中接过小竹篮,满含愧疚地说了声“对不起,我会对你好的,我们走吧。”
这从未有过的举动使童凤莲多少得到点慰藉,在母亲哥嫂的催促下,她终于挪动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