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致远偷眼看了沈宁一眼,然后试探着问道:“主公……太子沈子城身亡,按照道理来说您虽然贵为宁王,但既然暂时还是大唐的官员自然要在灵柩前行礼,您……”
沈宁看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书卷笑了笑道:“辅机,你真不是个合格的说客。”
“到了我这大帐里憋了半天,只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上官致远尴尬的笑了笑道:“主公,秦大家托我来说服您不要进大业城,臣临来之前想了无数个理由来劝阻您,可发现这些理由似乎都不怎么够分量,但臣既然来了就必须说些什么。”
“想来想去,也就这个理由还勉强说的过去。”
“对死人行礼,没有什么丢人的。”
沈宁摆了摆手道:“我问你,你也觉着我不该进城去?”
“该!”
上官致远坐直了身子肃然道:“此去大业虽说凶险了些,但绝对不是没有益处。”
“沈原丧子之际,心神难免有所松懈,恰是最容易放松戒备的时候,而且必然对主公分外看重。”
“主公刚好可以试探沈原的心思,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
他顿了一下说道:“朝廷里的重臣必然是分成了两派的,一拨人欢迎您进城,一拨人反对您进城。”
“主公若是能将可用之人用之,不可用之人谨记以后有机会除去,日后行事自然事半功倍。”
“如今大唐朝廷里的臣子们人心肯定不稳,太子死了,沈世永逃走,大唐的江山到了现在有无人继承的危险,那些老狐狸肯定都在观望着等待着。”
沈宁笑了笑道:“你果然不是来做说客的。”
他指了指门外道:“一会儿看你怎么和秦大家交差。”
上官致远认真的说道:“臣就是在做说客,只是不是劝主公不要进城。”
“而是劝主公要小心谨慎,朝英登之前找过秦大家,他说主公打算只带十八骑入城,无论如何也太草率了些。”
“臣以为,既然是要去试探沈原的,不如索性试探一下沈原的底线,主公率领大军直抵大业城下……”
“这样一来的话,那些针对主公才朝臣都会跳出来。”
“而且,沈原的态度也会明朗起来。”
“你这样才是真的有些意气用事。”
沈宁摆了摆手道:“带兵直抵大业城下,说起来貌似嚣张的很。”
“但换个方向去想,是不是会有人认为孤怕了才会带兵而来。”
“那些朝臣更会找到借口,他们只需苍蝇一样喋喋不休的说孤心怀歹念,难道孤还要舌战群儒那般去和他们理论?”
“告诉他们孤这次进城没打算怎么样,就算打算了也是以后的事?”
“孤的数万大军千条战船就在这停着,孤若是想要趁火打劫,沈世永攻城的时候孤坐收渔人之利岂不更好?”
沈宁站起来,将灯火挑亮了一些说道:“城是必然要进的,但这次孤进城什么都不会做。”
“不会拉拢那些朝臣,也不会借机排挤那些针对孤的人。”
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但上官致远何等聪明之人立刻就明白了。
“臣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道:“主公进城之后,大军再往前提施压。”
沈宁笑了笑,赞许的看了上官致远一眼:“孤已经交代过,孤进城之后三日之后,景慎之,程知节,雄阔海他们就会领兵向大业城进发。”
“三日,差不多那些憋不住的都要动一动了,恰好给孤提兵向前一个借口。”
“是臣想的浅薄了。”
上官致远道:“只是……臣还是觉着有些冒险了。”
“如今大唐朝廷里的官员,至少有一半对您有所成见。”
“他们都在找机会等机会,若是有些小人见您只带十几个护卫进城自作聪明的在背后搞什么龌龊的事,就算伤不到主公岂不恶心?”
“孤就是要看看,有没有人有那么大胆子。只带十八个人入城,孤就是给他们一个看起来不错的机会。”
“有些人总是会被表面上的东西蒙蔽、”
沈宁看着上官致远极认真的问道:“如果孤在大业城中遇刺……沈原会怎么想?”
“那些人不一定有这个胆量。”
上官致远道。
“一定会有的。”
沈宁笑了笑,意味深长。
上官致远出了大帐的时候深深的吸了口气,他知道主公那句一定会有是什么意思。
只要主公进了大业城,只要主公想,那么必然是会有的。
他看了看远处站着的秦若薇,走过去歉然的笑了笑道:“你知道的,主公若是做了决定无论是谁都很难再劝说的动。”
“况且,一个因为臣子几句话就改变心意的人,似乎也显得太没主见了些。”
“所以……我失败了。”
秦若薇缓缓摇了摇头道:“我知道你不会成功,而且从一开始我没也指望你会真的去劝说主公不要进大业城。”
“你是宁军中最了解沈原的人,也是最了解那座大城的人,所以我必须让你去找主公,必须让你将需要提醒的都提醒了。”
上官致远一怔,随即苦笑道:“幸好你不是个男人,不然只怕真的没有我的位置了。”
“上官先生谬赞了,只是身为臣子,虽然我是个女人但却还是要做到尽心尽力。”
“主公一人荣而整个宁军皆荣耀,说起来这天下间只怕没有人敢说比主公聪明,所以我要做的不是试图去证明主公是错的,而是尽力去考虑主公疏忽了什么,遗漏了什么。”
秦若薇笑了笑道:“抱歉,没有直接对上官先生说明。”
上官致远摆了摆手道:“便是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见主公的。”
“只需要再将那个人杀了,一切都很顺利。”
上官致远低声说了一句,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想不明白,朝英登前些日子也问过主公,为什么要放过那人?”
“就算那人已经惶惶如丧家之犬,但只要沈原还存了一分原谅那人的心思,很快他就能东山再起。”
“这个时候不动手,以后再找机会只怕就难了。”
“主公的很多决定你我都想不明白。”
秦若薇看着上官致远一字一句的认真说道:“但有些事,咱们做臣子的终究还是要多替主公考虑一些。”
她似乎是无意的说道:“虽然密探的事我已经不再过问,但很多消息还是知道的比别人早一些。”
“前日时候,沈孝恭在丰水北岸追上沈世永的残兵,沈世永兵少且士气不可用又正是半渡的时候所以大败,三千余骑兵只剩下不足三百人护着他逃走。”
“李道宗显然是故意手下留情,他以一万四千精骑对付一支残兵,没能全歼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上官致远脸色大变,随即摇了摇头道:“这事瞒不住。”
“何必要瞒?”
秦若薇转身往自己大帐方向走去,声音远远的飘了过来:“只需比主公知道的快一些就足够了,这件事只有上官先生去做最合适。”
“是啊……”
上官致远叹了口气道:“报仇这种事,终究还是勉强算得上个不错的借口。”
秦若薇走进大帐之后在椅子上坐下来,喃喃自语道:“你说先斩后奏这种事总是要惩罚,这惩罚便让我来领着好了。”
“在我回江南之前,无论如何也是要为你多做些事情的。”
“我知道你留着沈世永是为了让沈原心里还有惦念,你恰好可以和沈原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大唐的天下还没有一统之前,你不想将身份明朗起来。”
”但这其中变数太多,你不愿意下决心……我便来帮你。”
距离她大帐很远的宁军精骑大营中,程知节看了看面前的景慎之和雄阔海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件事,主公会不会震怒?”
“生气是肯定的”
景慎之想了想说道:“但秦大家说的对,这事不能拖。”
“沈世永现在看起来虽然像是狼狈之极,但他若是想要翻身,也只是沈原一句话而已。”
“在沈原说出这句话之前,咱们就先让他再也没有说那句话的机会。”
“我去吧”
景慎之嘴角挑了挑说道:“这惩罚我领着就是。”
丰水向东南再六十里便是一大片连绵不尽的山峦,这山处处透着神秘可怕。
就算这附近村子里最勇敢的猎人也不敢轻易深入山林中,林子里不只有豺狼虎豹之类的猛兽,还有很多传说中的禁忌之地,只要踏足便是九死一生。
在密林中一条小溪旁,沈世永将自己的铁盔摘下来随手丢在一边,难掩疲乏的靠着一块大石坐下来,嗓子里干渴的几乎能冒出烟来。
可近在咫尺的溪水他却不敢喝,刚才两个裂虎营的骑兵掬了水喝,没多久就七窍流血而死。
这水中到底有什么毒物谁也说不清,但众人宁愿嗓子干着也绝不敢再去尝试。
看着身边只有不足三百骑,沈世永自嘲的笑了笑。
“为什么?”
他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喃喃道:“为什么你要瞒着孤?”
“你是太子身边的人,却从不曾告诉过孤你竟是他亲卫的四个统领之一。”
“当初我说能帮你,让你在太子面前舞一曲天籁梵舞,你舞了,太子果然被你迷的神魂颠倒。”
他顿了一下,眼神中的愤怒越来越浓。
“你却没动手,孤就算还想帮你重振家族还能做什么?”
他并不知道太子已经死于玄武门城墙上的事,如果知道的话,说不定他就不会再逃了,而是自己去找一路狂追不舍的沈孝恭。
可惜的是,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等了那么长时间都没等到她出手,而自己才走了没多久她却一刀割断了太子的脖子。
“殿下”
尉迟恭走到沈世永身边低声劝道:“不能再往山里走了,咱们的兵器甲胄都有所破损,没有一个人的箭壶还满着,这山中太险恶了,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能犯险?”
“犯险?”
沈世永看着尉迟恭微笑着说道:“孤一生至此都在犯险,看这险犯得值不值得。”
“而为了活下去,值不值得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距离他所在十几里之外,一个身穿皮甲的瘦小唐军士兵从大树上跃了下来,一刀捅进一个白泽卫斥候的脖子里,然后这个士兵手脚迅速的将那斥候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将干粮全都带上。
这士兵看了一眼太阳大致区分了方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眼神坚定的继续前行。
她孤身一人,竟是在那么多精锐士兵的围剿中活了下来。
虽然她断了一只胳膊,虽然她显得狼狈不堪,但她若是不想死,真的很难死得掉。
“你在哪儿?”
独孤一柔吃了一口干粮,神色疲惫。她的脸上,手背上,露出来的肌肤上都是剐蹭出来的细小伤口,脸脏得好像挖石炭的工匠。
“你在哪儿?”
她又问了一句,却没人能给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