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铁石心肠,冷血无情。”老者道。其月将话说尽了,让他无从开口。
“你这话说的不对。”其月纠正老者的错误。“要有热血,方可冷血。要有情,方能无情。”
“我看见了,你的血确实是冷的,并已凝固不流动。”其月口中说出来的每句话,似乎都是精心挑选的,使旁人找不出错处。就连旁人有意设圈套,一眼便看穿,一语便道尽,使得旁人原形毕露。
“你又说错了。”其月的耐性很好,不在乎等待,不在意旁人如何,说甚么,做甚么,全凭兴致,非旁人强推。“你看见的是这具身体的血,不是我的。亦多亏了有这具躯体,你方能目见耳听身遇。”
不死魂无形无声无质,附身于尸,不过是累赘,她被困在这副躯壳里,不得挣脱,直到魂魄再也支撑不起。
老者之言被拒两次,亦不恼无怒,他分得清,看得明,深知嗔忿无用。其月无心无情,视若无物。百载之久,不过一个药医族,一个月之,一个诺,再无其他。
药医族不亡,亦有心之举,这世间唯有药医族炼制得出不死药。月之身死百年,记得他的人不少,真正了解他的人只余其月一人。月氏人丁凋零,到而今只剩下月下一女,其月的诺自然便落到了她的头上。
“你可想见见此副身躯的父母?人就在京华。”老者道。是他的猎奇心在作祟,其月占了躯体,又是原身的父母,它想见到她的反应。
“我有择选的权利?别在我面前自欺欺人。倘若我真有,人岂会在京华,齐梁城离此地山高水长。”费财费力,将一家老小运来。京华权贵不少,暗里没有秘密,老者做了甚么,怎会不被知晓。
无好处,怎会去做?有好处,自然会抢夺。运送数人入京,损耗数倍十倍之隐卫,这笔买卖还没做成,付出的代价就已不小。
“其月,你果然难缠,甚么都骗不了你,瞒不住你的眼睛。我不过是抛出一个话头,你便能很快的在脑中勾画,料到无数种可能,甚至猜到我在背后做下的事。你如此聪敏,我如何舍得放你离去,如何敢放你离去。”其月若不能成心腹,必成心腹大患。
“你留不住我,不止是你,是这世间所有人,我亦不会为人所用,你很明白。”除却药医族,便只剩下眼前老者,月之曾是老者家族之奴。
“如此大话,唯有你能说。”老者不留丝毫机会,月之已是一大错,不容一错再错。“月之亡逝百载,时至今日,依然有人因他而死,因他而伤。”
“己身造下的孽,不必推脱于人,是你心中的欲在作祟。”月之亦是欲,老者先祖功成,月之不负所望。其月亦是后来见月之提及,以母相挟,派他来骗取她之信,进而从她身上得到不死药。
“是人心之欲,妄想得到长生不老,伤的是南煋,死的是祐祁。”南煋极似月之,不单是形似。“南煋为你所伤,祐祁被你所杀,睁眼说盲话,骗人亦骗己。”
老者自知在其月出讨不了好,他说一句,其月顶一句,顶的都是事实,骤然之间,无法反驳。
其月早已不是人,是志怪话本中的山精妖怪,活上百年而不灭。他不过百龄,哪里及得上数百载。其月是行走的史书,她见过太多的人,知道太多的事,失传的织梦不过是林中之一叶。
老者起身欲出,被其月的话拦住了脚步。“人既来了,我便见上一见,你安排罢。”言语间的随意,将老者当做奴仆驱使。
在旁人眼里,老者德望高,位权重。落在其月眼中,老者同旁人无异。
其月窝在软榻里,头偏着看窗外落叶。月闻待月下恩重情深,死的不明不白,死因被拦下,不敢昭告天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月下虽是女儿身,且身子病弱不堪,却有不输于男儿的烈。月氏父子在疆场上驰骋,月下在闺阁软榻上同病痛相争,紧咬牙关,不发出丝毫苦痛声。
拖病躯十数载,非是北境无良医,是北境无人能医。北境苦寒,月下忍风霜雨雪,吞不完的苦药。虽身在北境,京华之人还是不肯放过她。
其月对祐祁下手快狠,蛊虫不会危及性命,她是有意让祐祁亲眼见到,剖开他的胸膛。月下身子不好,在北境存生已是艰难,派去的人暗中对她施展织梦,化美梦为噩梦,使其夜难寐,醒难安。此举,较杀命更狠厉。
吊着她的命,不让她死,也不让她好活。留着她的残命,因她还有利用的价值。她是月闻唯一的女儿,月闻一定要死。相较于月闻,月下更好掌控。月闻是闻名遐迩的将军,名副其实的北境王,羽翼已丰。
其月在旁看着,似局外人,看着二人作戏,上演一出父母恩爱,痛失爱女的好戏。
男女双目含泪,见着其月,向她伸出手来。
其月避开。
“儿啊,我是娘亲啊,数月不见,怎生分了?”妇不解,她的女儿乖顺听话,少言寡语,从不敢违逆。
“是啊,儿啊,你好似变了一个人。”夫在旁搭嘴。此宅邸一看便是富贵人家,从不曾见过的陈设摆置,这辈子不白活了,定是祖宗保佑,让他来了京华,皇帝之所。他日返乡,够他吹嘘下半辈子的了。
“尔等的女儿早已死去,我不过是占了她尸身的怪物。”其月直言不讳,毫无保留,未有隐瞒。
妇不在意的笑着,权当她是玩笑话。“不过数月不见,倒是糊涂了不少,这般的谎话也说得出口。”
其月拉开距离。“去接尔等的人,许下了甚么利?”背井离乡,跟着不熟识的人,得是多大的利诱。
“瞧这孩子说的甚么话,你离家数月,爹娘想你了,正好路上遇见,顺路捎带上。”妇靠近其月,刻意遮挡住的角落,手上有了动作。
其月看见了,抓住她的手,连人扔了出去。“你的女儿敢做反抗之事?好生看清楚,此刻站在眼前的这个人,从里到外,可还找得到一丝当初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