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泰平睁开了眼睛。
船舱里的霉湿味有些浓重,他从靠在舱内一角的椅子上站起来,揉揉有些僵硬的身体,披着斗篷走出船舱。
宽阔的河面翻卷着波浪,裹挟着黄沙和泥土顺流而下,强劲的秋风吹拂着泰平的面庞,将他的斗篷吹得猎猎生响。他回头东望,客船舱顶外的帆布棚顶上下浮动,船身摇摇晃晃,船尾桅杆上挂有一面绣着“客”字的蓝旗。旗杆上平稳柱处立着一只白鸥,张开翅膀轻轻地抖动着。
桅杆下方的粗柱子如同壮汉大臂,拴着泰平的坐骑“青芒”,以及付婴骑乘的全身杂色的矮脚骟马。两匹马正不安地在原地踩踏甲板,发出嗒嗒嗒的声音。“青芒”外翻的鼻孔喷着热气,身上被溅起的河水弄得湿漉漉的,马鞍和鞍袋行囊早就被付婴卸下来,放进了舱内烘干。
泰平沿着船弦向船尾走去。
他经过装着商贩交付贩卖货物的船舱,身体随着河水起伏摇摇晃晃。
当他来到“青芒”的身边时,心爱的坐骑低下头,用满是青色鬃毛的脖子蹭泰平的腋下和肩膀,嘴巴里发出呜咽之声,粗尾巴加大摆幅甩来甩去,就像久别重逢的恋人般表达着亲昵。
它只是不喜欢在船上的感觉而已,因为奔驰的感觉才是它的最爱。泰平一边想,一边抚摸“青芒”。
尽管预言或箴言都没有明言,我会成为掌控北方天地的人,言答还是将符节交给我,甚至不惜以自己为诱饵,掩护自己乘船西行,这足以说明言答对我给予足够的信任。泰平想到这里,将符节塞入怀中,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与激越之情。
除了这枚符节,泰平的怀里还有一柄短剑。
泰平将短剑掏出来。
这柄剑铸得极为古朴,但是锋利无比,近身格斗常有奇效。能够得到这柄短剑,还是因为自己的生日。
去年泰平过生日,央求田垦赠送自己礼物。田垦说,只要泰平可以赢自己单手剑,便将佩戴身上多年的短剑送给泰平。万没想到,泰平剑术发挥奇佳,竟真的抢得田垦半招,让田垦非常满意,所以短剑便归了泰平。
田垦见泰平剑术大长,便有意又传了许多密法,包括不少兵法、阵法,尤其是雪地熊团训练的秘密。
田垦曾对泰平说过,剑招虽妙,终是技击,唯有精阵,才是大道。
阵法本身并非玄虚之法,原本就是简单的排列,长久训练便可发挥效用。当然,若要以阵法闻名天下,除了要综合多种阵术的精华,还需要结合统兵将领、战马和武器的配合,唯有如此才能成就天下名团。
有一次,泰平听到父亲泰德和田垦等人争论,焦点是天下战团谁的阵法最玄妙难解,最终大家评出了三个。第一个是黑鹰铁卫军的梅花阵,第二个是黄金战团楔形阵,第三个则是灰蛇战团风车阵。尽管雪地熊团盾阵刚猛异常,但却未与其他战团对抗检验,所以众人没有列入。
为了让泰平记住阵法,田垦常与泰平下阵棋,各执攻守一方,进行征伐的游戏。
泰平把短剑放入怀里,离开船尾来到船弦处站定。
这艘并不太大的客船造型简单,甲板上有可供摇橹的把手,水流特别大的时候,船员们会奋力摇橹。水流稍缓的时候,船尾撑篙的船员便立于高处,用长长的竹篙插入河水之中,推动客船前行。
船舱里的旅客不多,除了泰平和随从付婴外,还有一对夫妻,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此刻,两个孩子在颠簸起伏的船舱里,正甜甜地睡着。付婴也钻出了船舱,站到了船首,旁边正是指挥船员降帆的船老大。他低声询问了几句之后,沿着船弦走过来,站到泰平的旁边。
付婴是泰平从小的玩伴,对自己忠心耿耿。不过,与北靖寒冷之地造就的民风强悍不同,付婴显得极为温顺,更喜欢学习学士荀由教授文史,也常常劝泰平要用心学习。泰平经常惹祸,除了跑到奶奶房间躲避外,多数都是付婴背了黑锅。
天色已经渐暗,越来越强的偏东风,推送着客船向西前行,凝滞的河水里出现了不少旋涡,船老大高声喊着船员,叮嘱他们注意水面尽量避让。此前降下的风帆又重新被升了起来,扬起的风帆配合着船员调整方向,使客船荡开河水向西前进。
河的两岸是大片的芦苇荡和蓬蒿,许多苍鹭和水鸟在芦苇荡里觅食,白鹭、河鸥、夜鹭、大天鹅和秋沙鸭成群结队,于高空之中飞舞。鸟儿们羽毛上披着夕阳的红色霞光,点点红影在空中的浮云之间穿行跳跃。
“公子,船老大说如果运气好、顺风多,再有几日就可以到昭阳了。”付婴一边说,一边安抚着矮脚骟马。
“不知道言答他们如何了?”
“言答功力那么高,我看咱们不必操心。”
“京山四怪武功已经高不可测,若是再搬来高手相助,只怕言答难以应付啊!”
“即使如此,公子仍是鞭长莫及,还不如关心当下。”
“你怕有人突袭此船?”
“我就是觉得有点害怕。”
“胆小鬼。”泰平一边说,一边走回船舱,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半梦半醒之间,泰平眼前浮现起田垦与言答的样貌。他们正张着嘴巴,对自己说些什么,好像是在叮咛,更像是祝福与祈祷。
入夜后,船舱里潮湿阴冷。
船老大十分细致,安排船员进入舱内,放了一只上有铁罩挂着铁环把手的小火炉。炉子里的炭火不旺,但足以为船舱增添些许温暖。船舱的帆布帘子已经放了下来,阻挡秋夜里漂浮在河面上的寒气。
悬挂在船舱顶上的小灯笼里,点着一根不长蜡烛,烛火闪烁着暗淡的光芒,将泰平的身影投映在身后的船舱壁上。
付婴把船老大准备的干粮,还有船员们钓上来的河鱼炖好,放在一张小桌子上。他从鞍袋里又翻出了北靖腊肉和冻血肠,并端来一个放了热水的铜盆,把一壶北靖高粱酒温了片刻。
同船的夫妻和两个孩子坐在舱内另一角。
他们打开包裹后,将里面装着的硬麦饼倒出来,就着坛菜、卷边芜菁和咸菜疙瘩头吃了起来。硬麦饼里混合着麦麸,硬棒棒的难以下咽,稍小的男孩咬了一口便放下,靠在母亲的怀里撒着娇,非要吃包裹里仅剩不足一人口粮的精稻米。母亲不肯,孩子便失声哭闹起来,打翻了脚边的坛菜,里面的酱汁撒了出来,将铺在母亲身下的蓝布染了一大片赭色。禁不住孩子的哭闹,母亲将他翻过来,摁在大腿上用力地打着屁股,引得男孩更大声的哭叫,在夜空下的河面中传出了老远。
“来吧,到哥哥的桌子那去吧,船员们新钓上来的河鱼可香啦。付婴,给孩子掰点细粮做的馒头,再把腊肉留些给他。”泰平劝阻了那女人,把被打的男孩拉到身边。
付婴把切下来的腊肉、缓过来的冻血肠,送到孩子母亲的手里,夫妻两个人不住地弯着腰道谢。稍大点的女孩歪着头,露出仍没有长全的牙齿,咧着嘴露出单纯的笑容。坐在泰平腿上的小男孩没有客气,一边用筷子挟着鱼肉吃,一边咀嚼着馒头,发出轻微的吧唧声。
泰平为自己倒了一杯已经温热的高粱酒,小口地抿着,眼前仿佛出现自己年幼时的情景:父亲泰德抱着他,放在膝上喂鱼。
依稀的回忆里,父亲拿起自己的筷子,沾了一些高粱酒让泰平去尝。看着泰平呛得流下了眼泪和鼻涕,泰德开怀大笑起来。坐在桌子另一端的母亲,一只手抱着哥哥泰安,一只手夹菜喂他,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目光里满是柔情。
回想往事,泰平眼角有些湿润,借着擦拭嘴角的时候,用手轻轻抹去渗出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