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清爽的早晨。
阳光下的竹林。
师父愣愣的看着已成功拔剑的关小千,又愣愣的摇晃一下凑近耳边的酒葫芦,立时听见熟悉、悦耳的叮咚声。
他面露诧异的无奈之色,深沉的叹了口气:“我老了,真老了,徒儿已可以圆满收工,师父却还没喝光一葫芦酒。”
他故意皱眉瞪目的指责关小千:“再怎么着,徒儿也该等到师父喝光一葫芦酒后才辛苦结束今天的剑术练习。”
关小千对他这种类似耍赖的古怪言语本就习以为常,深懂如何恰到好处的配合,当下含笑道:“徒儿早些收工,也好多陪陪师父喝酒。酒这东西,一个人独饮容易发闷。”
“小杂毛,我年轻时练成迅捷而平稳的拔剑用足了个把月的光阴,你却只花了短暂的……唉,真是……”
师父笑着,恣肆的仰头大笑,笑声震动晨光中的竹林,也震动关小千正自激昂的心。
关小千的笑容在他的笑声震动下逐渐僵结。
关小千仿佛听出他这笑声并非真的恣肆,并非为徒儿的成功而高兴,这笑声满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关小千骇然发现师父在笑的时候,脸上的神情特别复杂,复杂的悲哀与愤怒、寂寞与沉郁,皱纹挤压的眼角甚至隐现泪光。
关小千完全困惑了,他自以为从小到大都了解这个顽童般的古怪师父,自以为从小到大师父都不会对他有任何隐瞒,现在才知道原来师父藏起了太多心事。
师父在他内心的印象越来越模糊,眼前这个人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师父老了,真老了。
他现在才知道师父已多老,师父满脸皱纹,皮肤枯黄,身形在阳光下略微佝偻,衰弱又矮小,就像随时会被风刮得跌一跤而悄然死去。
然而即便他理解到老这一层,也还是无法进一步理解师父眼角余光里隐隐透露出的那抹矛盾。
在他记忆中,师父总是直爽乐观,难道催人老的岁月会腐掉人的好性格,使其沦为复杂悲哀的深渊?
这悲哀究竟因何产生?究竟代表什么?
这悲观似将他也拉下深渊,感受凝重的困惑与深沉的惆怅,一切都压抑极了。
他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练习成功的振奋与喜悦,只剩不知所措的惶然。
师父的笑声逐渐低下去,几不可闻。
他猛灌了一口酒,长叹一口气,这口气被这口酒浸得无比苍凉,语声带着自嘲意味的缓缓道:“我老了,真老了。”
他竟又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这让他在徒儿眼里显得更衰弱迟滞。
紧接着他排比的说出另一句,像对徒儿的剑术进步表达由衷赞叹,可具体听起来却更显不堪重负的浓郁悲秋之感:“你快了,真快了。”
关小千听着很不舒服,只觉从未听过这么别扭不解的言语。
他识图改善师父的反常情况,尽量把自己的状态放轻松,笑道:“徒儿今天侥幸早些收工,也侥幸早些陪师父喝酒。啊呀,刚说到酒,徒儿的喉咙就干得不行,快,师父先允许徒儿喝一大口,算是徒儿求的奖励吧。”
他亲热的伸手要去师父手里拿酒葫芦,往日没有主动向师父调皮的讨过酒喝,这次破例只希望以此打破师父的反常所引起的压抑和尴尬。
但他这寄托希望的举动却意外遭到师父的漠然拒绝。
师父漠然推开他那只手,声音仍是满含自嘲:“师父不要你陪着喝酒。”
师父转身,蹒跚的慢慢往河岸那间小屋走去,一路上都在疲倦的喃喃低语:“以后师父喝酒都不要你陪,师父老了,徒儿大了也长进了,师父喝酒就只该独自一个人喝了。”
其实师父并不老。
让他显老的,是太孤独的心境。
关小千未被他带上山之前,他已一个人孤独了许多年。
正是关小千中途进入他的生活,他才逐渐拾回有家有朋友有目标的坚强与温暖、自信与清醒。
终有一天这样的生活会画上句号,他的人生又将跌落低谷。
关小千从没想过终有一天和师父之间竟出现既深且宽的裂缝,只因他从没想过终有一天自己要决然离开相依多年的师父。
他从没想过,只因他还少年,充满青春朝气,而年轻总比年老更受得住孤独,年轻还不在乎孤独,还不深沉的理解孤独。
可师父虽年龄上不算老,却过久了孤独日子,迫使心态失控的一点点老化。
当他拥有徒儿,不必继续过难熬的孤独日子时,又时时刻刻方方面面失控的去顾虑孤独,潜意识去惧怕孤独的再次来袭。
他经常试着以顽童般的言语举止掩饰自己对孤独的那种顾虑和惧怕,就像用一张绘满色彩鲜艳的花朵的薄纸贴在一具快被蛆虫噬尽血肉的腐尸上,完全是自欺欺人,根本不可能让尸体重现生命。
他的精神正是那具腐尸,他的顾虑和惧怕正是那无数残酷贪婪的蛆虫。
而他孤独的根源,正是江湖。
他有深深的隐衷无法自由洒脱的回归江湖,又深知学剑的年轻人追求剑术的进步,只因怀揣一个永不灭的英雄梦。
这个英雄梦几乎从出生起就深植灵魂。
他曾经是如此,他看出关小千更是如此。
关小千学剑颇有天赋,绝非池中鱼笼中鸟,能在短短一个上午一个早晨摸索并掌握到稳而快的拔剑秘诀,剑术思维的周密灵活已可见一斑。
他这样的年轻人,随着剑术的迅速提升,随着年龄的逐渐成熟,会越发不安于现状,越发渴望涉足广阔的江湖,追寻和实现最朴素也最辉煌的人生价值。
对每个师父来说,徒儿的出师本该值得高兴,但他一直以来不仅是关小千的师父,还是朋友及父亲。
别的师父不在意徒儿的出师,是因他们有其余徒儿常伴左右,他们送走一批将很快迎来下一批,根本不知孤独是什么滋味。
而他等到真要送走这唯一好徒儿的时候,不会再有机会迎来下一个同样好的徒儿。
XXX
风又起了。
吹起几片地上的竹叶。
关小千怔在原地,看着师父疲惫缓慢的走出竹林。
他也不禁沉重的叹一声,低下头久久凝视手中的剑,耳畔回响师父的那两句:我老了,真老了。你快了,真快了。
他好迷惘,甚至有些痛苦。
他突然奇怪的想:是不是自己越快学成剑术,师父就越老?
这么一想,他内心猛地惊悸,仿佛自己在吞噬师父活下去的所有希望,赶紧制止自己想下去。
XXX
海拔出刀,却在无比刺眼的凌厉光芒中浑身僵硬如一尊死气沉沉的古老雕塑,难以动弹,难以思想。
他的意识最深处却清晰的感应到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此刻正表现得心绪困惑而郁闷。
这困惑和郁闷以一种不易觉察的流动方式彻彻底底真真实实的传入他每条几近木然的神经,很快便将他灵魂也渗透。
他们再次严丝合缝的融为整体,永远不可分割,比之前的感受更奇异。
由此他足以深层次的认清那个少年,心底却不能克制的翻涌着强烈矛盾的怀疑。
——那真的就是自己?
竹林里的剑术练习,爱酒如命的师父,时常顽皮古怪的称少年是小杂毛。
——那真的就是自己?
他遗失的究竟是怎样一段过去?
过去的那些记忆,支离破碎,模糊不清。
难道眼前的妹妹,此地发生的一切,其实根本无关于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过去?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生活平淡不会武功的村夫?
他时不时无法预料的剧烈头痛,或许正暗示他有另一种更现实的身份。
那究竟是怎样一种身份?
是一个出师不久的年轻剑客?
但他何故落在这偏僻的沿海小村?何故做了这女孩的哥哥?
剑客与哥哥,似乎截然不同甚至差距很远的身份,到底哪个才是现实?哪个才是最终的宿命?
何故他会突然想起宿命?
何故他会突然觉得只有江湖人一生被宿命困住?
他突然非常了解江湖人的一切,因这了解,自己现在的头疼也减弱许多。
但江湖人的宿命却狂风骤雨般侵袭而来,使他又感到沉重压抑,局促不安。
他暂时失去正常的知觉,全身近乎虚脱,双臂近乎瘫痪,似要握不住刚成功拔出的那柄中了魔咒的长刀。
刀锋将魔咒无声无息的在他体内扩散,使他逐渐走火入魔。
XXX
山洞消寂了现实中的几乎任何声音。
这样的状况出人意料,无端持续了很长一段似无尽头的熬人时光。
时光夹带着四分五裂的记忆,语焉不详的包围缓缓搏动的心脏。
此刻洞中的每个角落孔缝,再难存活的已非生命,而是寒冷与黑暗。
他们占据了不知多久的主导地位早就在那柄魔刀完全离开洞壁的瞬间极其自然的转移到温暖与光明。
仿佛在海拔刀的过程里,生命彻头彻尾的随着他双臂力量的聚合不得不经历无数段神秘又复杂的轮回。
洞外的万物却始终定住现实的细微生长,幻入一场提早到来的漫长冬眠。
无论是哪种生物,不管它们的生命周期会不会包括冬眠,在那时都毫无反抗的迷失了生长的所有动力,逐渐降低体内的热能,困倦异常的沉静下来。
唯一在寒冷与黑暗消亡之后产生的可怕现象,是那照亮冬眠中每种生物令它们再次带着崭新的生长动力而复活的光明,未免太过强烈刺眼,近乎残忍的把现实的种种细节照出前所未有的苍白。
谁也承受不了的苍白。
谁也懂不了的苍白。
谁都会遭受深沉影响的苍白。
成功的最后一段生命轮回与他成功的最后一次拔刀同时结束,久久冲击他思维的居然只剩这莫名其妙的苍白。
他能否真正的从这苍白中获取新生?
XXX
风吹破苍白,吹进山洞。
吹来万物复苏的信号。
寒冷与黑暗也复苏了,可不再令人难受,而是引起真实的欣慰与踏实。
即使痛苦,真实也比虚幻好得多。
这道理,只有经历过虚幻而远离过真实的人才可能领悟。
怪人,妹妹,海,寂然如死的三个人,虚幻的光明刺醒了他们的表情,寒冷与黑暗围着那一片真实得非常脆弱的光明,引导他们彻底回归真实。
XXX
被沉重镣铐约束住四肢的那个人在无比耀眼的刀光映照下似整个身体都向外勃发出令人畏惧的力量和气势。
他狂笑不止,笑声震荡着山洞,足以震破人的耳膜,海与妹妹不得不痛苦的捂紧双耳,难以让心神恢复放松,头顶上已有几块碎裂开的岩石被他晴空巨雷般的笑声震落下来,若非妹妹闪躲得快,差点就要砸中她后脑勺。
他突然变成一个可怕的恶魔,疯疯癫癫,肆无忌惮,彻底令妹妹惶悚不安。
他笑声就像千斤重锤,毫不留情的砸痛海与妹妹的所有意识。
海与妹妹在他笑声里即使捂紧耳朵也引起持久的眩晕。
但眩晕中他们又可非常清晰的听见他兴奋至极的话声,这话声的疯狂比笑声更具穿透力:“原来真有这一天,真有这个人,我真的等到了这一天,等到了这个人。”
他目光燃烧着猛然看向海。
海仍未走出那个角落,刚才因受不了他笑声而捂住双耳,以致失手落刀。
奇怪的是,这柄脱离洞壁就光芒四射的魔刀落到坚硬潮湿的地上,与岩石碰撞竟没发出一丝声响,就像月光轻柔的溶进一潭清泉,平静祥和。
目睹跌落在地的魔刀,他的疯狂笑声突兀而止,愤怒的咆哮着:“快把刀捡起来!”
海放下捂紧耳朵的手,坦荡从容的看着他,毫不畏惧他那雄狮般凶悍威猛的怒容,镇静的缓缓道:“你叫我证明的,我已证明,你该信守承诺,不再为难我,至于这柄刀……”
那个人厉声打断他:“我不想说三遍,快把刀捡起来!”
海凛然正色:“我为什么要把刀捡起来?”
那个人瞪眼道:“因为是你将它拔了出来。”
海仍是一点也不示弱:“那又如何?”
那个人道:“那它从此就只属于你。”
海不动容:“谁说的?”
那个人道:“当然是我。”
海道:“但我没说。”
那个人变了脸色,怔了片刻,怒意更甚:“你敢!”
海道:“我敢什么?”
那个人咬牙道:“你恐怕已看不到我手中尚存一支竹筷,现在我一样能杀了你。”
海讥诮的笑了笑:“原来你就是个无赖,说话绝不可信。”
那个人又怔住,半晌脸上怒意竟逐渐消去,沉声道:“我如今在这般境地,不得不耍无赖,你早该看出我的苦衷。”
海自嘲的笑了笑:“可惜我这人眼光不太行,把你看的大错特错。所以,我也没办法了。我不听从你的话,不乖乖的捡起刀,就必死无疑,对么?”
旁听至此,愣在原地的妹妹终于有些明白,禁不住大声质问那个人:“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哥哥已按着你的意思证明了一切,你还要为难他?”
那个人对妹妹的态度也突然强硬:“今早你才来的时候,曾对我说过的话,难道现在都忘了?”
妹妹皱眉:“哪句话?”
那个人道:“你叫我别沮丧,叫我应该有信心去等那个能救我出洞的人。而此刻,我既然真的等到了,又怎可轻易放弃?”
妹妹动容,转头望了一眼哥哥,半晌才讷讷的低声道:“你说你真的等到了那个人,那个人就是我……我的哥哥?”
那个人急躁道:“当然是你哥哥!”
他明显在强迫自己尽量克制急躁,深沉的叹口气,声音低了下去:“我手脚上束缚的这些镣铐,只有力量足够强的人用那柄刀才劈得断,而那个人必须先有足够强的力量拔出那柄刀。之前你在我面前争执你哥哥有单独杀虎的能力,当时我并不是不信,但我要亲眼看到他先拔出那柄刀。”
妹妹恍然大悟:“你想让我哥哥用那柄刀劈断这些镣铐,救你出洞?太好了。”
那个人苦笑:“可惜你哥哥好像不愿意救我出洞。”
海仍很镇静:“你一开始挑明这要求的真实原委,态度不那么恶劣,我会毫不考虑的答应。”
那个人惭愧而惊喜:“现在……”
海终于露出笑容:“现在还不迟。”
妹妹振奋的拍起手来,笑道:“对嘛,早知如此,一开始就好生说话,而非张口闭口都是杀呀杀的。这种态度对谁,谁心里也不会舒服。”
XXX
事态的平静并未如妹妹的意持续多久,紧张急迫的变化很快就发生了。
就发生在海接下来最主要的一个动作间。
海弯下腰,正待伸手去捡跌落地上的那柄刀,手指刚接触到冰冷坚硬的剑身,洞外突然出其不意的传进一种尖锐刺耳的笑声:“想不到,想不到,十三年前还威震关东,又在中原武林叱咤风云,几乎无人敢与争锋的猛狮白丑,今日却沦落为可怜兮兮的洞中囚,腆着笑脸求助于一个村夫,而且在这位小姑娘面前居然不敢发脾气。这些事若传出去,岂不令诸路英豪深加叹惋?”
被呼作猛狮白丑的这名壮汉,乍听这种怪笑声和言语既不惊异也不激怒,反倒很了解的点头道:“果然是江湖上最阴险狡诈的恶鬼到了,还有专捉恶鬼的捉鬼书生,以及垂垂老矣的一只干瘦猴子。你们三位本来绝不可能相安无事的处在一起,今日也搭档着来探望老夫这个可怜兮兮的洞中囚,实在让老夫尽扫霉气,风光了面子。老夫已不想再拾起这张积尘的面子,没奈何今日贵朋远到,若无面子,便无法令大家相聚欢畅。”
恶鬼笑道:“白先生的面子,天大地大,连天绝崖的武林长老恐怕也要慎重维护,而我们三个区区无名之辈,怎敢轻易亵 渎。”
白丑朗声道:“你们竟学会向人谦虚了,真可算是江湖一大奇事。三位想必已在洞外等待多时。”
捉鬼书生优雅平和的声音就像山间傍晚的微风吹进洞来:“我们已在此地恭候多时。”
老猴干巴巴的略显嘶哑的声音也突兀响起:“候教多时。”
白丑冷笑:“你们一个比一个客气。”
恶鬼道:“你的直觉之敏锐仔细准确,当然是天下无双,我们自不量力,区区隐蔽之术怎会瞒得过你。”
白丑道:“但你们还不肯过早现身?”
恶鬼道:“一开始你就不止发觉洞外多了那村夫一人,是么?”
白丑不否认:“你们是与他同时到来的不速之客。”
恶鬼道:“我们紧随其后。”
白丑道:“好。”
恶鬼道:“的确好,因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白先生可懂得在下的意思。”
白丑又冷笑:“螳螂捕蝉,即使知道黄雀在后,也难逃一劫。”
捉鬼书生跟着冷笑:“谁是螳螂,谁是蝉,谁是黄雀?”
白丑道:“反正都不是我。”
老猴嘶哑的声音陡然尖利:“好大的口气!”
白丑厉声喝道:“好尖的嗓子!给我噤声!”
一股强大的内劲随声而发,锐箭般破风出洞,隐约听见老猴啊哟惊呼。
白丑冷冷道:“我给你们面子,你们就该礼貌一点。”
捉鬼书生道:“那只老猴子,大字不识,屁事不懂,一把年纪都白活了,言语间冒犯白先生遭了殃,也是自己活该。”
恶鬼笑道:“不错,他活该,和我们没关系。”
白丑突然直截了当的问:“你们前来,首要目的是夺取这柄上古宝刀么?”
恶鬼答得足够坦率:“不管这柄刀是不是上古宝刀,今日我们都要定了。”
白丑冷哼:“你们不怕和老猴一样遭殃?”
洞外又传来老猴干巴巴的略显嘶哑的声音:“谁说我遭殃了,你那股内劲的确堪称上乘,那么远的发出洞来,也能击碎一块石头,若非我闪躲及时,一只脚就得作废。可我毕竟还活着。”
白丑傲然道:“是我故意要留你一条猴命。”
老猴道:“你本来就想废我一只脚,以为我看不出么?”
白丑道:“如果不想,也用不着你闪躲,而我的意思是,废你一只脚,留你一条猴命。”
老猴道:“你废我一只脚,我还有命在吗?”
白丑讥诮道:“世上四肢不全的人多得很,他们都有命在。”
老猴冷笑道:“白老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年你恶事做尽,其中一件便是用毒针害了我这只脚。现在毒针仍未能取出,你那股内劲只要击中我脚背,触发毒针,我绝对活不过一个时辰。”
恶鬼惊诧道:“我差点忘了,当年白先生纵横武林,造下的不是英雄之名,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恶名。我们三位的恶名与你相比,如同儿戏。”
捉鬼书生幽幽道:“这一对天真朴实的乡土兄妹,若提前知晓你的恶名,还会可怜你,被你哄骗得拔刀助你么?”
他们你言我语的说出了白丑的可怕过去,白丑内心不免震颤,很想看看那对兄妹的反应,却又感到脖子发僵,目光昏晦,非但无法自如扭头的看向海,也无法将平行视野中的妹妹看清楚。
妹妹听过他们的话之后缓慢的垂低了头,谁也不知她此刻是什么表情。
海弯着腰,伸着手,准备捡起那柄刀的姿势丝毫不改,一动不动。
白丑看不到他们,但内心对他们的印象愈加清楚,仿佛成了一种紧迫的威胁。
他凶恶暴躁的脾性又发作,咬牙切齿,捏得拳头咯咯作响。
他并没有沉默,捉鬼书生的话音未落,已抢着大笑道:“你们是不会懂悔过从善的。”
他刻意要强调那个善字给海和妹妹听。
他想当然的以为他们必须听到那个善字,并且深深认可。
恶鬼怪笑道:“难道白先生今日悔过从善了?”
老猴也怪笑道:“白丑竟悔过从善,这种事说出去,鬼都不信。”
恶鬼大声道:“老子就绝对不信。”
捉鬼书生仍是幽幽的语调:“连鬼都不信,我还信个屁。”
他虽有书生之名,有时说起话来却比恶鬼更粗鲁。
白丑沉声道:“谁在乎你们信不信?”
恶鬼讥刺道:“你只在乎那对兄妹信不信。”
白丑用力的闭一下眼睛,再睁开时,骇然发现妹妹已抬头看着他。
妹妹的目光比之前的刀光更刺眼。
白丑前所未有的窘迫,尽量保持威严稳重的姿态:“你难道信他们,不信我?”
妹妹的声音非常平静,几乎听不出任何感情:“你之前硬要我哥证明,现在你也得证明。”
白丑惊奇道:“你想我证明我已悔过从善?”
妹妹点头:“如果你真的悔过从善,证明给我看应该不难。”
白丑怔住:“我怎么证明?我现在四肢受困——”
妹妹将他的话冷冷打断:“你现在还能伤人杀人,就也能证明。”
恶鬼笑道:“小姑娘原来并非等闲,好一张利嘴!”
老猴叹道:“我看白老兄别费神证明了,就让她哥哥捡起那柄刀直接送给我们,也算人情。”
白丑怒喝:“少废话,有种的进来自己拿。”
捉鬼书生坦言道:“我们自信躲得开你的内劲,却无足够信心躲得开你手中那只竹筷。”
白丑冷笑:“原来还是一群懦夫。”
恶鬼突然大叫大嚷:“那位年轻人,你快捡起那柄刀送到洞口,咱仨绝不为难你们兄妹,你若给他劈断镣铐,便是助纣为虐,必定不得好死。”
老猴尖笑道:“他恢复自由身,必定首先忘恩负义,杀死你们兄妹,免得走到江湖上被人知道他曾可怜兮兮的求过人。”
捉鬼书生本来不苟言笑,现在的话音中也似有了笑意:“他以前可没少做忘恩负义的事,须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白丑怒瞪妹妹:“难道你们真要相信那三个家伙?”
妹妹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我只要你证明。”
白丑突然浑身微微颤抖,眼睛发红,却不是怒火在眶内燃烧的那种红,而是一种非常疲惫的红,仿佛患了立刻会晕厥的重病。
沉默半晌,他再说话时声音已满是痛苦:“以前我作恶多端,杀人无数,也的确多次忘恩负义,可我终究自食恶果,被囚在这里整整十三年。”
妹妹道:“这十三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难道一直有别的人给你送饭?”
白丑道:“囚我的人定期给我送饭,半年前是最后一次。他每次来送饭,都要用蓄满内劲的拳头打我一顿。最后一次,他打我一拳就停下,我感到他的拳头软弱无力。他自己吐露心声,说为了我的事,已和家人决裂。他始终放不下我这个仇人,他的仇恨毁了一切。他想出家,于是来告别,对我表示原谅。我说你如果真的原谅我,愿意相信我悔过,就该放了我。但他摇头说,他愿意原谅我,却不肯相信我悔过。他离开后会暗中叫别人继续给我送饭。你应该便是那个别人。”
妹妹有些迷惘的沉思着:“我之所以找到这里,的确是有个神秘人带路。可惜他不让我接近他,不让我看到他真面目。他只是用真诚温和的声音说,有个可怜人需要我的帮助。”
白丑激动道:“你觉得我可怜吗?”
妹妹道:“我之前是觉得你可怜,现在我不知道是否该继续那么觉得。”
白丑道:“但你能听出我现在的话也很真诚么?”
妹妹点头:“我认识你数月之久,你从没用这种语调说这么多话。”
白丑又沉默半晌,突地黯然长叹:“他说他的仇恨毁了一切,我的仇恨未尝不是一样?我当初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忘恩负义,都因为我仇恨这个世道,仇恨所有人。我不相信有好人,不相信有纯粹的英雄。任何人都必定是残酷冷血的,任何事背后都有奸诈至极的理由。直到我被他囚在这里十三年,遇到纯朴亲切的你,心中的仇恨才终于逐渐消失。”
妹妹的声音恢复了一丝温暖的情感:“你有过家人么?有过儿女么?”
白丑似能瞬间与她心有灵犀,知道她为何要问这两个问题,语声轻柔徐缓,却又夹杂着更严重的矛盾痛苦,仿佛说出的每个字都是轻飘飘的空壳,但其中含义却是沉甸甸的铁石,注定要万劫不复的坠入深渊:“我有过,我有过一个妻子,一个女儿。我的妻子是荡妇,生下女儿不多久便跟别的男人跑了。我追出去把那对奸夫淫妇都杀了。我回来看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仇恨开始丑陋的从内心疯狂生长。我恨女儿,我坚信女儿是那对奸夫淫妇的杂种。”
妹妹惊恐失声道:“你杀了你女儿?”
白丑痛苦的咬紧嘴角,咬出一缕醒目的鲜血:“我下不了手,某个深夜我把她扔在大街上,自己远走高飞。她……一定活不了,我真该死……”
妹妹表情前所未有的严峻,目光前所未有的冷厉:“你的确该死。”
白丑表情也和她一样严峻,目光比她更冷厉,咆哮道:“我的确该死,我不要你哥哥救了,你们走!外面的三个混账听着,你们胆敢有丝毫为难他们,我做鬼也不……”
黑暗角落里始终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的海突然坚决的道:“我会救你。”
妹妹惊异的转头望向海。
海沉声道:“他的痛苦就是他的证明,他信守承诺,我们也要信守承诺。”
海不会直白的告诉妹妹,其实他内心也有和白丑相近的矛盾痛苦。
尽管那些矛盾痛苦并非出自和白丑过去相近的所作所为,却一样深入骨髓,很难挣脱。
白丑怒道:“我已经不要你来救,你少管闲事。”
海冷冷道:“你现在只有一种办法阻止我。”
白丑吃力的扭过脖颈盯住黑暗中海坚定的身影:“什么办法?”
海低沉而冰冷的声音突又变得温和而平静:“用你手中的竹筷杀了我。”
白丑骇然。
妹妹惊出一身冷汗。
洞外传来恶鬼一如既往的怪笑:“村夫永远是最愚蠢单纯的,狡猾的老江湖随口编造几句话,便被制得服服帖帖。”
老猴尖声道:“咱仨一鼓作气的冲进去,他只有一根筷子,怕什么?”
捉鬼书生叹道:“一根筷子,三个人,总会死一个,你愿意做死的那个,咱仨就毫不犹豫的冲进去。”
老猴怒道:“不冲进去,如何夺刀?任务失败,你负全责?”
捉鬼书生悠悠道:“我在和你商量。”
恶鬼的怪笑变成狞笑:“商量个屁,你们难道忘了咱仨身后还有蛇。”
捉鬼书生语态更是慢条斯理:“指望蛇来,大家都得死。”
白丑忽地大笑:“那我就全心全意的指望蛇来。”
XXX
头未抬起,腰未直起,但凝定的每个动作细节又都活了过来,思考在冥冥的寂静中完全交融,那并非只有海一个人的思考。
别人在关注海,海在关注那柄刀。
白丑目光灼灼,盯紧了海的手。
那只五指节奏缓慢却十分有力地握住刀柄的手。
妹妹双眸首次交杂着焦急不安的复杂神情也盯紧了海的那只命运难测的手。
凝视海那只手的当然还有洞外藏身的三个黄雀在后的神秘人。
空气随着那只手的动作而越来越滞闷沉重。
仿佛即将有一场血腥残酷的风暴从另一个更冷寂黑暗的世界狂卷过来。
仿佛会有一场无可避免的战斗在那只手的动作刺激下一触即发。
XXX
刀已捡起,手腕显得出奇的力量沉稳。
腰在一点点挺直,动作如那只手五指握住刀柄时那么节奏缓慢却十分有力,暗藏着无坚不摧的信心。
其间,耳畔恍惚又听见另一个自己迷惑而近乎麻木的薄薄一声叹息,比枯叶还要脆弱的叹息最终落在愈加空洞的心底。
以后师父喝酒都不用你陪,师父老了,徒儿大了,师父喝酒便只该独自一个人喝。
师父苍凉的背影远去。
激动,愤怒。
混乱的情感逐渐接近伤痛的妹妹,她那一声沉甸甸的哀求轻飘飘的荡过脑际。
不然他真杀了你,我怎么办?
奇异的痛苦逐渐触动他某一根发冷发木的神经。
他突地很累,目光尽量回避着妹妹、白丑、三个神秘人。
他甚至急迫而仓皇的想回避自己,忽略自己的真实存在。
忽略此刻已被他稳稳握在手中的那柄刀。
很累,累得只好放弃。
放弃一切。
欢乐与幸福。
过去和未来。
但还有什么?
令他猛然激起……
XXX
吴青莺猛然激起一片水花。
倒下的衰弱而笨重的身体激起一片冰冷而浑浊的水花。
爱与恨的水花。
矛盾纠葛,再难理清。
所以只好放弃,但实在放不下,煎熬太漫长。
枯竭的心,很累的人。
粉碎的感觉,刻骨的真切。
苦楚与凄凉的水花。
翻来覆去,似在聆听某个人不断的叹息。
或许还有忏悔。
不明不白的忏悔,多么滑稽的忏悔。
潮湿的大地,她已爬到岸边,浑身湿透了,冷透了。
草叶割破她恍恍惚惚的视野,她却并不为此合上刺痛的眼睛,只木然用一只手贴近泪水流过的左侧面颊。
那只久未抚琴的苍白瘦弱的手,仿佛不属于她了,而是那个叹息忏悔的人。
那个人用那只手疼惜的抚摸她面颊。
又有泪水从面颊流过。
是另一边。
挨着大地的那边。
月去星隐。
长夜结局。
一束束阳光就像苦涩的眼泪安静的滑落下来,流进她旧伤未愈新伤已起的柔软脆弱的心底。
腰畔的泥地上静躺着琴,几片树叶飘在琴的上空,终有一片与露珠一起毫无意义的落在琴弦间,突然引出隐约的一声幽咽。
琴也不知不觉留下自己真真切切的眼泪。
可怜的琴,可悲的女人。
谁叫她戒不掉柔情,忘不了爱情,丢不净愁情。
谁叫她即使在杀父之仇的冷酷阴影下仍伤得如此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