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冬季,这个破晓的清晨也冷得过于不合情理,四名逃犯拉下兜帽,挡住脸庞,迎着凛冽的寒风向北而奔。
盛传天降雷怒,霹雳降临,导致原本地势平坦的雷公坡变得坑坑洼洼,砂石嶙峋,几座高低错落的山丘一时间被劈成几截,截断面的深处变得干燥荒凉,植被稀疏,风入深谷盘旋,传出好似闷雷的阵阵回响。
四道身影拐入凸起的石林,不一会又从另一处出现,他们跃过地面沟壑,脚下的碎石跌落裂痕之中,竟然发出超出寻常的巨响。
看似渺小的身影穿梭在这一片死寂清冷的地带却格外显眼。
远处反斜坡后的黄天河带领着雁栖门和碧青帮人马很快锁定了四人的位置。
“饵来了。”封逸动了动身子,他已蛰伏多时。
黄天河面露得意神色,同时不忘打趣道:“封兄弟,我还以为你冻死过去了。”
“那岂不随了你的意。”封逸露出半个头,他面色僵硬,脸上只有一对眼球划动,紧紧盯着那四道快速穿行的人影。
两人身后,几十道身影从黄土中赫然拔出,不断地抖落着身上的碎沙,竖起耳朵,等待着黄天河的号令。
“妈的,吃了一晚上的土,终于来了。”黄天河按耐住舒展身子的冲动,将嘴里的泥沙吐了出来。
“他们停下了。”封逸说道。
黄天河侧了侧身,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日头撕开了黑幕,“跑了半夜,他们也该累了。招子都给老子放亮点,别让这三只鱼饵溜走了。”
“溜不走,我事前已在石林中埋伏了人手。”
“噢?这个你可没跟我打过招呼。”黄天河道。
“昨晚你去后坡放水,也没跟我打招呼。”封逸冷声道。
“哈哈哈,说的是。封老弟心思缜密,这三个家伙虽说饿了半个月,但困兽犹斗,说不定尚有余威,你提前安排人手将他们制住,对敌时,也省去一些麻烦。”
过了一阵,封逸见黄天河四肢轻微抖动,好奇问道:“黄兄弟怎么了?事到临头竟然害怕起来?”
“呸。”黄天河又啐出一口沙子,“老子我这是酸痒难当。”他回头看向雁栖门弟子说道:“等动手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把端木良留给老子,别一股脑上去给他剁了。”
“要留活口。”封逸提醒道。
“废话,活口是一定要留的,至于少条胳膊少条腿,也没什么相干。”黄天河道。
“封老弟。”黄天河语气一变,缓声道:“给你商量个事。”
“放心,我不会给你抢功,到时候我只会率本堂人马在外围封堵。”封逸立马回答。
“呸。”黄天河抹了抹嘴,“我是那种人么?我只是想亲手跟海西帮那个公子爷交交手。”
“这不就是一回事么?”封逸瞥了一眼,他只道黄天河想要这亲手活捉端木良的机会。
“我只是想跟他交交手,没想别的,等回日泉镇的时候,老子自会说是封老弟擒住这小子的。”黄天河道。
“大可不必,这等功劳在鲁堂主眼里,算不上什么。”封逸道。
“噢?这活捉海西帮大公子的功劳都算不得什么,你们碧青帮胃口真大。”黄天河奇道。
封逸没有回答,眼神转向北面,他心知肚明,海西前来接应的人马会从此处路口前来,他望向路口高坡,那里唯一一处可以掩藏人马的地形边上垒起了一座不起眼的石堆,石堆中藏着干柴和猛火油罐,只要厮杀声一响,路口潜伏的另一波人马便会引火回应,随后拦截出路。
黄天河见封逸没有理睬,又搭腔道:“我说封老弟,你武功不错,办事又细心,那个鲁昭光,明眼人都看得出,十足的酒囊饭袋,你们蒙五当家是怎么想的,埋没着你这样的一个人才,偏让他当了堂主。”
“待了一夜没见你说话,怎地就快要动手了,话偏偏多起来了。”
“嘿嘿,有的人是干事前变得异常安静,而我是干事前喜欢说话。”
“小心打草惊蛇。”
“哈哈,你们在银安待久了,难道忘了西北的风,是很大的,有时候人在你面前说话,都未必听得分明。”
“是啊,我都快忘了,西北的风沙埋没了多少尸骸,上一刻他们还活脱脱的在你眼前,下一刻连半点踪迹都看不见了。”
“封老弟,没想到你还是个伤春悲秋的人。”
封逸一皱眉,目光向上一挑,慢慢吐出两个字:“来了。”
众人向前看去,北面路口处卷起风沙,十余骑人马破开尘土,在路口徘徊了几周,似乎犹豫不定,不多时,人群中心为首一名穿着深灰色裘衣的汉子扬起马鞭,似乎发出几声号令。
人群很快迈进路口,像一把尖锥扎进了口袋,往正中心的石林赶去。
高处的黄天河活动一下握剑的手指,一旁的封逸绷起嘴唇:“动手。”
碧青帮和雁栖门的弟子分成几路,按照预先制定的合围线路,从那些肉眼无法分明的小径穿过。执旗手焦急地等待着信号,只要东,南,西三方人马合拢,他便会高举摇旗,北面路口处的伏兵就能堵住出口。
凭借着高低错落,纵横沟壑的地势,黄天河带着最精锐的手下迅速接近对方。
马蹄声响彻内谷,驰入雷公坡的十几匹奔马已然赶到石林北侧,此处地形已不再适合骑行,四仰八叉的乱石如同天然的拒马延阻了他们的行进速度。他们耳边掠过的急风缓落,随之而来低沉悠长的风声已明显夹杂着嘈杂的脚步声,咚咚咚,钻入了他们的皮肤之下。
来者已然清楚,他们中伏了。
刹那间,雁栖门弟子出现在左右两侧深沟,随后跃身而出,如同钻地而出的土龙,并成一排半月阵形,手中长剑晃荡翻飞,直至静止,最后有序的横成一字,剑尖直指前方。
马鼻嘶嘶,四蹄摩擦,坐骑上的人勒住缰绳,尘土黄沙扬起,十几道黑影纷纷下马,各执兵刃,围成一圈,紧紧护住队伍中心的裘衣男子。
怦然一声,北面谷口巨石落下,一侧的高处火势已起,丘陵顶端冒出了密密麻麻的人影。
震荡的余波声在山谷沟壑中频繁回响,真如山雨欲来时的闷雷前奏。
黄天河看着逐渐消散的尘土中,那名裘衣男子的身形变得清晰起来,他高坐马头,巍然不动。
“端木良,你爷爷我吃了一晚上的土,终于等到你了。”黄天河难掩兴奋的骂道。
“听你的口气,就算再等几个晚上,也是值得的。”端木良挥了挥手,驱散着身边的尘土。
黄天河向前一步,咧嘴道:“话却是不错,为了钓条大鱼,是该有耐心。”
端木良看一眼周围,上百人对着自己虎视眈眈。
“若说起钓鱼,我们海西帮才是个中好手,若今后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青海,亲自教教你。”
“可以,不过,是老子带你去,顺便找你爹谈谈你值多少条鱼。”
众人笑了起来,宏亮不驯。
“长路迢迢,总该让我见见我的三名堂主。”端木良张望道。
“说实话,你小子不远千里赶来救你属下,也算难得,比起你那个麻木不仁的爹,确是好了不少。”黄天河招了招手。
只见身后石林中,封逸带着十余名碧青帮弟子走出,押解着四名蒙面汉子。
封逸扯掉一人面巾,正是潜入雁栖分堂地牢救人的那名粗犷汉子。
那人见对面端木良盯着自己,垂下头去,说道:“大,大公子,属下无能。”
“我的命令就是让你把人带到雷公坡,你既然做到了,就算完成了你的使命,怎么叫无能呢?”端木良语气轻缓,既有真心安抚之意,却也威严不减。
“好了!这些话,你可以留到等你们都关在牢里的时候再说,那样效果也许更好。”黄天河有些不耐烦,他回头看了一眼封逸,两人眼神一对。
黄天河随即扭头拱手道:“端木大公子,眼下的路无非两条,第一你束手就擒,我们双方也少折损点人手,烦请你去日泉镇待上些时日。第二嘛,你便负隅顽抗,放手一搏,但最后嘛,也难免失手被擒,只不过后面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而且......”封逸拍了拍那名汉子的肩膀,接着道:“而且动手前,这四颗人头得先落地。”
“可我本来的计划,是要带着我这四名属下离开这里。”
“我呸,老子本来的计划还是今天继续躺在炕上,搂着四个娘们睡觉呢。”黄天河道。
端木良周围的十几名亲信高手宛如石雕般一动不动,自始至终端木良都没有跟他们有过交谈或者眼神上的交流。可他们就像突然接到了命令一般,猛地齐刷刷翻身上了马。
周遭的雁栖门弟子见状,立刻上前,剑锋冷对,双方相距已然不过一丈。
同时,封逸一挥手,碧青帮弟子又围了上来,罩住了战圈外层,气氛降至谷底。
“怎么?想跑?”黄天河不屑道,他心想,到了这要命时候,这个看似气定神闲的大公子,也还是要保命要紧,哪里还管手下死活。
他回头对封逸喊道:“封老弟,动手吧,废话已经说过了,今日非是要流血了。”
封逸无奈地摇摇头,高举的右手斩钉截铁的一落。
凄厉的惨叫随之传来,一声,两声,上百声!
黄天河突然感到不对,热辣的鲜血溅到了自己脸上,身上,长剑上。
只见阵形中,碧青帮弟子突然反戈相向,骤然间对雁栖门弟子刀刃相加,后者猝不及防,应对不及,如同秋收的麦子一样,纷纷倒地。
喊杀声承接着嘶喊声,双方人马战到了一起。
黄天河只觉五脏六腑一阵绞痛,喉头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恶心和怒气。
“封逸,你这猪狗畜生......”
碧青帮占得先机,只在一瞬之间便将雁栖门弟子杀了个大半,随后铺天盖地,朝着黄天河杀来。
战圈外的封逸解开了四名俘虏的绳索,或者说,只是轻轻一拨,祝,魏,黄三名堂主的束缚便已滑落。
正中央的端木良呵笑了几声,“我说过了,论起钓鱼,才是我海西帮所长。”
只是嘈杂的杀伐声将其掩盖,黄天河再难听得见了。
同样的,端木良身边的那十余名轻骑不约而同的从马上掏出了长刃,向着四面八方冲驰而去,漠无表情地涌入雁栖门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