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如果不经历一些刺激,终归会觉得没有意思。
即使刺激的代价是送死,我也会欣然前往。墨白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武国的王国大道远处。
武国向西的王国大道上烟尘四起,一大队骑着战马的武国骑士耀武扬威,无所顾及地狂奔而,撞翻了挑着筐卖菜的小贩,冲散了乡下老农赶着的羊群。四散奔逃的绵羊足有数十只,有的钻入路边密林,有的陷入了水坑,老农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全部找回来。
墨白收回视线,再次打量小茶馆。
小茶馆位于王国大道路边,店前插在地上的竖旗迎风飘扬,大大的茶字绣在蓝布中间的白底上,四根橡木柱子作为支撑,将网格毡布挑起来,中间微微低垂下来。店老板乱蓬蓬的头发上,插着一根木簪子,肩头搭着一条白毛巾,汗珠滴滴嗒嗒地从他的脸上滴下,落在混合残茶剩水的泥土地上。
店里的客人只有一桌。墨白对面是乾国大司柏氐,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既是柏氐的仆役,也是他的远房亲戚。
店外的木桩上拴着两匹马,一匹是青色的母马,另一匹则是淡黄色又间杂着灰白毛的老骟马,此外还有一头大骡子。
那些信鸽都还好吗?墨老的身体好些了吗?昭阳之行会有什么奇遇呢?柏氐大司为何认为昭阳之行危机四伏呢?墨白想不出答案,不觉叹了一口气。
“想家了?”大司柏氐问着,头却没有抬起,依旧喝着茶水。
“没有。”墨白口不对心地回答着。
“你看到了对面数羊的老农,对吧?在他的心里,此刻仅有一个急切的想法,就是确保自己的绵羊一只不少。羊没丢,他就能够继续赶路,到城里为自己的绵羊找寻销路。不管是半枚铜币,还是一袋黑龙金币,他都期盼尽早握到自己的手里,正因如此,那沉甸甸的感觉便是相同的了,也是这份感觉让他有了信心和勇气。”柏氐喝了一口茶,若有所思。
“我知道大司心系乾国,心系百姓,常以布衣之身自醒,不忘本心。墨老曾多次告诫我,让我与大司亲近,多修恤民之心。”
“墨白能够懂得这个道理确实难得。你看这个小店的老板操持生意,无论天气如何,他都会在这里支起小摊卖茶,不惧风雨和辛苦,那是因为家里可能有嗷嗷待哺的婴孩,或者年迈苍苍的老母。他看着我们品着茶水时,眼中流露出的欣喜之情,并不是因为茶有多么好喝,而是心里又增添了一分盼头。人说到底,心里总是要想到自己的根,如果你想要更好地理解,也可以认为那就是家。所以想家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反倒是说明你念恩重情。”
墨白望着柏氐,心里竟有了些感动,除了墨老,再没有人曾对他说过这么多的话了。他突然回想起,当年自己随着村民一起逃荒,流落到乾国都城时的情景。
那时正值隆冬,天空中飘飞着鹅毛大雪,乾国都城里商铺都关起了门。他破败的衣裤里棉絮所剩无几,枯瘦的身子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墨白不知道在街上流浪了多久,只知道最后倒卧在一座高大院墙外,靠着台阶和墙根形成的角落躲避寒风。
过了许久,高高台阶上的院门打开,墨老穿着厚厚的冬衣,披着皮毛白斗篷走出来。他看到蜷缩在角落里的墨白,吩咐仆人带进院子躲避风雪。
墨白是幸运的。
逃荒是极为常见的事,墨老未追问过多,便将他留在府内,做了自己的随童。墨老教他如何调教信鸽,如何书写文字,如何研习典籍,就像他的父亲一样。
有一次,墨老问过墨白,父母是哪里人?墨白挠挠头想了半天,却记不得父母的姓名了。墨老捻着胡须说,咱爷俩儿结缘于雪,你就叫墨白吧。从此以后,世上就多了一个叫墨白的人。
其实,他没有对墨老说实话,或者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墨白对于年少时的记忆很少,印象中完全没有父母疼爱的画面,反倒是常常回忆自己被乡邻轻贱,被骑着大马的乡绅子弟撞倒,或者被人指责偷盗。每当受了委屈回到家,父母的冷淡让他更加伤心,就连姐姐哥哥也对他嗤之以鼻。他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被别人讨厌,只能默默地蜷缩着,待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
每当看到骑着高头大马的乡绅从家门前经过,他便倚着门目送很久,心里涌起一股油然而生的羡慕之情。遇到这样的时候,哥哥就会嘲讽他:咱们天生是贱民,连名字都没有,你羡慕是没有用的。偶尔有一次,他反驳了哥哥,没想到换来的是父亲的一顿拳脚。
自此以后,墨白不敢再有当人上人的奢望,将那个幻想出人头地的希望种子深埋到心底,始终不忘记提醒自己是一个贱民。
墨白不想怀念父母,不想回到那个让他心寒的家,更不想重新落到贱民中间,成为那个人人都可以踢上一脚的瘦弱孩子。不过,在墨府享受闲静时光之余,墨白也常常会坐到庭院中的柏树下,找找孩童时代的美好,结果发现难有所获。正因如此,墨白曾异想天开地认为,自己的身世一定存在迷团,那对埋头耕种的父母,并非是他真正的爹娘。
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墨白常常自我安慰地想着。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下等贱民,墨白甚至有一次乘着出城的机会,跑回了印象中的家乡,但那里已荒无人烟,再也没有人能给他证明自己的机会了。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墨老的胡子白了,墨白的见识长进不少。墨老更老些的时候,身体行动不便,乾国侯便将府中楼阁腾出来,让墨老带着墨白住下,方便他为乾国侯整理典籍和书信。
墨白除了服侍墨老,还在乾国侯宫里掌管书信往来,并将收集来的典史归档分类,因而掌握了不少古史秘闻、政策制定,对亚夏大陆各国之间的局势也有了理解和分析。平时,侯府中收发信件不多,通报各国军情也有限,墨白便自己画些地图,演练墨老教授的治国之策,如何能够施加应有的影响。
墨白常替墨老返回家中,照料家里训练的信鸽。在墨白的心里,如果真有一个家值得去想,那个家就一定是墨老温暖的目光,他老在的地方就是墨白的家。
“墨老就是我的父母。”墨白自言自语地说
“国家才是我们真正的父母。”柏氐淡淡回应。
“我不太懂。”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话。”柏氐说罢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