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亭王一下子从梦里惊醒,直立起身体,脑门上冷汗直流,胸口强烈地一起一伏。
学士颜阁站立在阁楼的卧榻之下,手里捧着《贤礼》典籍,看着金亭王醒来,便放下了典籍,取了一杯金亭荔枝蜜酒递过来。金亭王仰头一饮而尽,稍稍平复了心绪。
颜阁身材修长,面貌清秀,不似金亭人皮肤暗黑。
他从勤岭学城求学归国,被金亭贵族推荐后来到金庭,虽然不过一年的时间,却深得金亭大学士屈几的欣赏。此次金亭王北上昭阳,屈老力荐颜阁随军而行,以便增闻长识,为缇纣出谋划策。
“到夏江对岸了吗?”金亭王面向颜阁问道。
“还没有,臣下刚才出去问过甘捷将军,他说还有半日就能到了。”
“贤礼主要讲些什么?”金亭王觉得无聊,随意地向颜阁发问。
在缇纣的印象里,大学士屈几曾教授过不少贤礼典籍内容,如今想起来,里面的文字却串连不到一起了。
“无外乎是些民贵君轻的观点,敬天畏地的警句,悲天悯人的胸怀,还有盛世欢歌的憧憬。”颜阁一字一句地答着,不卑不亢,但让金亭王感觉很不舒服,尤其是总结的观点倒像是针对自己似的。
“你是不是对我借路凌国却灭之,有些不同的想法啊?有什么话不妨说说看。”金亭王坐直了身体,面露愠色,忍住火气没有发作。
“臣下斗胆也不敢有何不满,刚才的回答,只是多年研习《贤礼》的一点粗陋浅见,还请王上见谅。”颜阁的脸色仍旧未变,只是语气里有些认错的味道,虽然没有完全让金亭王气消,但他反倒觉得颜阁有点胆色。
“没事,坐下吧,说说看,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不怪你。”金亭王自己抓过银酒壶,倒了一杯酒,胳膊肘斜倚在卧榻的小桌上,面露笑意地说。
“凌国国君凌崖是一个器量很小的人。他治下的凌国税赋极重,却没有反哺国民,增强军备,全用于修缮王宫、扩大乐苑,以至于凌国人早有怨言。”颜阁冷静地回答着,微微低着头,但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金亭王。
缇纣知道,颜阁在考虑自己的回答,合不合自己的胃口。
“继续说下去。”
金亭王没有评价,喝了一口酒,继续看着颜阁。奔腾的江水中,旗舰楼船上下摇晃,人如同骑在马背上一样。
“国主不仁,善者当居,民之积怨,沸法难就。凌国消亡是早晚的事,大王只是代天行之。不过,嗯,不过……”颜阁欲言又止。
“说吧,不过什么?”金亭王望着颜阁的目光锐利起来。
“不知道王上注意过陈城城外,凌国君派人送粮出城时,沿路的凌国百姓们的表情吗?”看着金亭王一脸茫然的样子,颜阁犹豫了一下。
“学士大胆直言,不必有所顾虑。”
“那种表情是远方来客时,主人们欣喜的神色,虽不明显,但绝对发自内心。然而我们借口称要亲自面谢凌国君,进城后把他擒住,这样的做法是以怨报德,很难得到人心啊。出城之时,我发现陈城的凌国人,望着我们的背影面露鄙夷,我担心他们不会服从金亭的统治。”
“攻城掠地有很多种,难道非得要黄金战团抽出战剑,踏过炮火洗礼的陈城,凌国人才会认同我的统治吗?你只看到了一面,难免书生意气。更何况就如同你所说,凌国人也对凌国君早有非议,我带走的只是他们暴敛的国君,而将来带给他们的,却是和金亭一样的繁荣强盛,又有什么不可呢?”金亭王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但知道不会让颜阁马上赞同。
“王上的见识高远,臣下不及。”颜阁低着头回着。
“在权力面前,人性是不值一提的。这是廊中大帝陶菲说过的话,我觉得非常好,也非常真实。如果争夺权力也要讲人性,那么我只好洗好脖子伸出去,让人家举起刀来砍好了。”
“我明白大王所说,凌国侯没有善用权力,金亭以善政为民,是可以取而代之的。”
“嗯。你整理一下凌国的户册、城池地图和账目,尽快安排人送回金庭,交给你的师傅屈几大学士。”金亭王站起身,决定再到平台上吹一吹江风。
“遵命。对了,王上,我们进凌国君的王府时,有信鸽飞出陈城了,看方向应该是去昭阳,凌国君的学士也承认向帝国报信的事。”颜阁觉得出于自己的职责,有必要给金亭王提醒。
“灭掉凌国的消息早晚会传到昭阳去,我倒是真心希望昭阳的辅政大臣们,能第一时间听到这个‘好’消息。只可惜,我没办法亲眼见见他们惊讶诧异的表情呢!”金亭王一边笑着,一边走出房间。
船楼外夜色低沉下来,夕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天边。
江水幽黑暗沉,翻卷的水波犹如水中巨兽,张开大口要吞噬掉旗舰楼船似的。船体四周的灯笼已经点亮,四十艘主力舰船也一起点亮了灯笼,在江水中行走的舰队,就像一条在幽暗天空中飞舞的火龙。
不远之处,凌国占据廊中地带的江堤出现了。
江堤沿着江水缓流的角度,慢慢地伸展开来,岸边的灯笼已被人点亮。担任前锋的小艋舺已经靠岸,船上的水兵和水营的守卫打着招呼。
片刻之后,水营大门打开,有人高举着引航风灯走出来,指引着舰队向可以登陆的堤岸摆渡。
更靠近一些时,金亭王看到水营一侧有一条登陆通道,沿途点起了少许的灯火,虽然不多,但足以看得出是一条能够并排走两匹马的泥路。泥路的另一侧是一人高的芦苇荡,一小片隐没在江水中,更大的一片向岸上平铺开去。
几艘主力舰船已经停靠完毕,船上载着的黄金战团骑士们牵着马,小心翼翼地准备下船,依次从搭在岸边的踏板上往下走。有的马匹脚下打滑险些掉到水中,有的士兵背负着军粮袋突然散开了口,麦粒撒到了江水里。你拥我挤的士兵发出阵阵的咒骂声,混合着马嘶声,还有江风吹拂的猎猎战旗声,变成了一阵风暴。
黄金战团正在登陆的岸边一片混乱。金亭王看着眼前的情景,心里十分不满,甘捷赶紧走到近前。
“通知登陆的主力舰船,首先要保证黄金战团的骑士们上岸,已经登陆的副将赶快带兵维持现场,给后续的主力舰开辟更多能够登陆的堤岸。”
“遵命。”甘捷快步跑下船楼。
一轮弯月升起来了,高高地挂在天边,飘浮的云朵在月光下如纱如丝。
登陆渐渐进入尾声。
金亭王骑在战马“长爪”身上,用手轻轻抚摸它披着的金甲。“长爪”是一匹宝马,长于天域雪山赤烟谷,乃是缇纣派人远行万里,从烈马部手中花重金买来的。
缇纣腰里悬挂着风火剑,虎头金盔的面罩放了下来。
风火剑是亚夏大陆名剑,乃是铜古铸剑大师霸言所造,是他成名于天下五把剑之一。青锋剑是昭皇配剑,碎石剑是西伯周彰利器,寒冰剑为霸言前往北靖后所铸,成为泰德征战雪国的宝刃。第五把剑名叫“飞龙”,观者廖廖,但最为世间称道,据称舞者可乘龙高飞,游于九天之上。
铸成“飞龙”后,霸言便封火闭关,从此不再铸剑,四处云游。
缇纣立在堤岸之上,看着他亲率的黄金战团。骑士们沿着凌国水营一侧泥路前行,辎重部队由凌国水军弓弩手,以及般舰长矛手临时组建担任。
甘捷提议暂时在凌国水营里驻扎休息。但是,水营实在太小了,充其量只能屯住两千多人,四千黄金战团骑士和马匹根本无法容纳,更别提还有大量的辎重,以及临时担任后勤保障的部队了。
从凌国水营前行不到二十里,就是凌国在夏江北岸唯一的小城陵水。
“交待下去,全军加速前进,到陵水驻扎休整。”缇纣交待下去,开始驱马向前。
他的旁边跟着黄金战团的掌令官、掌旗官,还有十几位偏将和副将。他们跟随在缇纣的身后,横穿过凌国水营。道路渐宽但也仅容四马并行,路两旁仍然是大片的芦苇荡,黄金战士们的金甲在月光下闪着亮光。
金亭王离开水营,往前走了不远。
突然,他听到前方发出尖锐的响声,一支响箭直刺夜空,一抹红色的烟雾散在空中。紧接着,他听到部队的前方传来咒骂声,骑士们利剑出鞘,似有打斗之声。
缇纣抬眼望去。有的黄金骑士从马上摔倒在地上,有的骑士已经没入芦苇荡中,更多没有护甲的后勤保障士兵扑倒在地上,躲避呼啸的流矢。金亭王感到耳边疾风响起。
是箭?是弩?他不知道。
“有埋伏,小心保护大王。”不远之处,甘捷正在高声喊叫。
“箭手藏在芦苇荡里。”
“前军散开,当心另有埋伏。”将领高声喧嚷,士兵嘈杂回应。
黄金战团的骑士训练有素。他们从战马上翻滚下来,一部分骑士猫着腰,冲进了芦苇荡里,另一部分则列好阵形。芦苇荡中传出刀剑相交的声音,厮杀声和惨叫声亦相继传来。
金亭王跳下了宝马“长爪”,风火剑紧握在手中。他看见箭矢仍从芦苇荡中呼啸而出,射在辎重车上,射在战马的身上。黄金战团的战马虽经历过严格的训练,又得到战争的洗礼,面对危险仍然焦躁不安,而那些普通的骡马未经战阵,早已狂嘶鸣叫人立起来。
金亭王挺着宝剑,冲进了身旁的芦苇荡里,他的偏将、副将们紧随身后。
钻进芦苇荡狂奔了十几步,金亭王迎面便遇上了一名弓箭手,此人正在从箭壶里抽箭往弓弦上搭。金亭王的风火剑向前一挥,一捧血雨从弓箭手的脖颈处飞散开去,飘洒在皓月星空之下。倒下的弓箭手戴着半盔,盔顶是一个丑陋的湾鳄头。
战斗仍在进行。
这片夏江岸畔的芦苇荡,如同一位无法言语的暗夜老人,目睹着偷袭与屠戮。亲手斩杀了三名弓箭手后,金亭王站在芦苇空地上,剑尖垂向地面,滴滴嗒嗒地淌着血。空地被踏踩得早已泥泞不堪,尽是泥水和血水,倒映着缇纣的影子。
“杀死缇纣,杀……”,远处有人在高声喊着。
“大王,你没有受伤吧!”一个副将钻过芦苇荡,跑到了缇纣的身边。
此人脸上满是血污,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但是,缇纣熟悉他的声音,知道他是副将崔风。
“崔风,你听到这些人在喊什么吗?”
“他们都该死。”崔风回答道。
“是啊!”缇纣一边说,一边踏着泥水,准备钻出芦苇荡。
“你更该死。”
崔风的话音还未落,他手中的剑猛地刺向缇纣。事发突然,崔风的剑虽未刺中要害,还是划伤了缇纣的手臂。
缇纣完全没有想到,崔风居然会向自己偷袭,只好忍着疼痛,用左手持剑与崔风搏斗。
“你潜伏在金亭多年,我竟没有看出来。”缇纣一边问,一边闪躲崔风的剑。
“有很多事你都不会看清。”崔风越攻越紧,如同一头猛兽。
眼见情形越来越危急,缇纣头上热汗直流。突然,崔风的身子猛地一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胸口多了一柄长剑的剑尖。甘捷正在站在崔风的身后。
“甘捷救驾来迟,大王恕罪。”甘捷单膝跪地。
“太险了,幸好甘捷及时出现。”缇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今天我就看出崔风神色不对,没想到他竟然借机刺杀大王。”
“看来有人不希望我去昭阳啊!”缇纣看着昭阳的方向,心里揣测何人主使崔风。
“大王,看来此番北上会极为凶险啊!”
“我喜欢血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