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各处都挂着风灯,照得院内如白昼一般,沈尚书看到仲陵眉目柔和,还在出神,便提起酒壶为他斟了一杯。
“怎么,想念心上人了?”
仲陵回过神来,腼腆地笑了笑。
“这么有什么,哪有少男不钟情的。”沈尚书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你伯父我又不是没年轻过。”
“伯父也曾钟情于人?”
仲陵话才出口,又觉不对,听他方才说是奉师命成的亲,婚前与程氏并不相熟,婚后也不曾出任外官,如何有钟情牵挂之时。
沈尚书眯着眼瞧着仲陵,知道他心中所惑,“我是有过钟情之人,是在与文彦母亲成亲之前。”
陈年的秋月白酒性极烈,几杯下肚后,便令人有微醺之意,沈尚书抬头望着天上盈满复缺的一轮新月,目色变得迷离起来。
“靖国公之女林霜卉,年轻时风华绝代。那年春闱后,先帝在上林苑宴请百官和新晋仕子,她从庭前打马而过,一身海棠红骑服,手中摇着马鞭,箭袖上的银铃叮当作响,惊得梁上燕扑翅乱飞。她却神色淡然,不顾众人诧异目光,像没事人一样地走了。”
仲陵张着嘴,愕然了半晌,关于靖国公之女林氏,他只知是殷晗发妻,此外所知甚少,没想到竟还是沈尚书一见钟情之人。
“我倒是听靖国公提过他女儿,说是自小便得先帝喜欢,所以性情桀骜,不拘一格,甚至敢当众拒了先帝为她指下与皇子的婚事。”
那位威仪煊赫的先帝,从未有人敢拂逆,仲陵初闻此事时也是吃了一惊。
靖国公却是微笑着道:“霜儿自小被宠坏了,天不怕地不怕,凡事都要由着心意来,何况是婚姻这样的终身大事,哪怕先帝沉着面色再三喝问,她依旧不肯改口。当时静的可怕,所有人屏息凝神,皇子们连话都不敢说,可她却不动摇分毫。而后先帝便渐渐笑了,说‘朕想当一回月老也不成,强扭的瓜不甜,罢了罢了,朕以后不与你说亲了,也不让旁人说’,还对我说‘你也一样,不准管她的婚事,我看她几时嫁得出去’,之后又道:‘还有一件,日后若有相中的如意郎君,必要带到朕跟前让朕同意才行。朕倒要瞧瞧,到底什么样的男子能比朕的皇儿们还优秀!’”
沈尚书的眉梢也微扬起来,“是啊,这世上大概只有她敢如此了,旁人都说便是公主郡主也没有这样的待遇。虽是女儿身,却精于骑射游猎,穿上戎装,英姿勃发,不输男儿。”
犹然记得那一日,她骑着马在上林苑悠然闲逛,箭袖上的银铃摇成一段乐曲,片片飞舞的琼花落在她头发、肩膀各处,衬得白里透红的面颊明艳生辉。
浓烈的春光兜头浇在她身上,淡漠的神情中满是冷傲,教人不敢逼视,却无端透出一丝少女的狡黠与烂漫,海棠红的骑服艳成一簇烈火,直要烧到人心里去。
只那一眼,便足以刻骨铭心。
“后来,我曾厚着脸皮上门求亲,靖国公却说‘文人酸腐,难以托付终身’,不久后便将女儿定给身份更为微末的殷晗。”沈尚书眉目又沉了下去,“而后殷晗凭靖国公举荐,从此平步青云,一年内连升三级,直接坐到大将军之位。皇上登基后,亲自主婚,令其风光迎娶林氏。”
他沉寂了片刻,嘴角噙了丝难以察觉的冷笑:“不过,若是靖国公知道后来爱女会被殷晗牵连而死,也必后悔当初识人不明。只可惜,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沈尚书落回目光,见仲陵握着酒杯,眉头紧蹙,神色有异,便道:“怎么了?”
“伯父也相信殷将军背叛了大梁吗?”仲陵忽而问道。
沈尚书被他问得一头雾水,“这是铁证如山的事实,由不得我们不信。”
仲陵抿唇不语,只低头望着酒杯中琥珀色酒液,漾着粼粼月光。
沈尚书见状,心中略一思忖,便面上作惋惜之态:“当年我与殷晗有过数面之缘,其实他外表看着倒是个实在人,任谁也不会觉得他心中藏奸,可人心隔肚皮,他究竟如何想的无人知晓,又或者他确实如表面忠厚,只是耳根子软,经不过他人撺掇,这才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可若是有人故意陷害呢?”仲陵忽而道:“若说殷将军从无叛国之心,也并无叛国之实,当年是有人诬告……伯父难道也觉得殷将军是咎由自取吗?”
沈尚书愣了会,想起此前仲陵便百般回护殷晗,心中暗觉蹊跷,问道:“你可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仲陵张着口欲说,可有想到太师所嘱,还是摇了摇头,闷不做声。
沈尚书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也不追问,只道:“说实话,当年的事发生得太突然,我并非没有怀疑过,只是殷晗暴毙,死无对证,而朝廷又急于与燕然议和,只能顺水推舟而行。”
说到这,他深深叹了口气,“这些年,我纵是有了什么念头,也无从考证去。”
“若我说我知道这其中隐情……”仲陵心头一热,面上就忍不住,但还是克制住情绪,平静地道:“伯父相信吗?”
沈尚书心中咯噔一下,也压低了声音:“愿闻其详!”
“当年殷将军是与满多固勒有过书信往来,其实是约定由满多固勒带路,去攻破小王子的王帐,并非是要带兵投敌,那把金刀是满多固勒投诚的信物,不是他们结盟的证据。只是后来此事未竞,殷将军便被皇上召回京城,还遭人诬告。殷将军上断阳岗也是被迫无奈之举,绝无心与朝廷为敌。他与满多固勒结盟的说法是燕然那边给的,当时满多固勒出兵不利,被小王子拿下,小王子此举不仅除去两位劲敌,更借机与我大梁建下邦交。”
沈尚书听到这,倒吸了口凉气:“你如此说……倒也并非全然不通。”默了一会,又问:“可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