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青信尚在沉吟思索，卫子歌深深一吸气，嘴角的笑意已溢进眸底，看着宋星摇的目光里掺了抹灼热。
丛青信低声嘀咕几遍宋星摇的话，先点点头，又皱起眉来摇了摇，“啧，宋姑娘所说，在下还是有些不懂……”
“我已懂了！”
卫子歌支身而起，背手踱了几步，将四句话在心里盘算片刻，已整理出一条较为周全的谋划来，转头对丛青信道：
“世叔回去吧，即刻于坊中登文榜，宣：因入我嬴籍者众多，当前田地顷数不足分发，待十日之后，再登籍者，所赏土地由每人二十亩降为每人十五亩。顺便劳烦世叔，每日灯盏明至二更再灭，帐前安排兵卒穿百姓布衣来往喧杂，做出忙碌的样子。”
丛青信思索片刻，似有所悟，“妙啊，妙！臣这就去！”，他拍拍手上的残渣，走几步，又转回身拿了块酥糕，扶着圆滚滚的身子也离开了帐子。
宋星摇悠哉悠哉地目送丛青信离开，一脸期待地等待卫子歌给她安排差事，小半晌，却只见他伫立原地沉思自己的事情，完全忽略了她，从背后戳了戳他的胳膊，从旁侧头仰望他，轻声提醒道：
“公子，是不是把我忘了！我听了好半天，怎么没有事情安排给我？”
卫子歌从思绪当中抽离，偏头看向她黑漆漆的眼睛，带着怜惜，对她温柔地笑起来，“有啊，当然有事情安排给你，这第四桩事，便是要你乖乖将病养好。”
“那我岂非成了无用之人了！”
宋星摇直起身绕到他眼前，拍拍自己的心口，原意想向他展示自己体魄康健，没想到一个不慎拍出几声咳嗽，一下子失去了谈判的底气，苦着脸羞得进退两难，只好又干笑了几声。
“咳……嗯……失误，失误！哈！”
卫子歌被她逗得一笑，走向屏风之后，再出来时手中提着红木食盒，托到宋星摇面前。
“听闻婚宴上你与岳夫人闹了点误会，岳邈已同我解释赔罪了，他托我给你带了这个来。先好好养伤，不久后，有一件非常重要的差事交给你办。”
宋星摇很是惊奇地“嗯”了声，“是什么啊？”
卫子歌目光游过食盒，笑而不语，示意她自己打开看，宋星摇一掀盖子，醉人的油酥香气立刻弥漫四周。
“脆酥虾仁！”
三日后，伍家果然持帖拜谒卫子歌。
通传的小厮跟在孟令风身后，耳朵比身子支棱得还高，卫子歌站在垒起半人高的青石砖墙前摆摆手，对孟令风道：
“真不凑巧，你看这段城墙，也不知占了谁家的地，两头正闹着呢，吾得时刻警惕，以免发生械斗。你告诉伍家，改日吧。”
一日后再拜，仍借故不见。
次日三拜，由岳邈引领，谒帖上言：伍氏主母原为大嬴青州人士，于三十年前曾救南人，随其回南蛮成婚定居。今南蛮得归大嬴，望大公子垂爱，惟愿过府拜谒，以敬吾王。
卫子歌看过谒帖，“唔”了声，似有责怪地瞟了眼岳邈，嘴上说着：
“岳公子，既是我大嬴故人，也不早早告知予吾，吾前几日为修葺城墙之事烦忧，无暇顾及外事，若知伍家有此渊源，断不该冷落伍夫人。”
岳邈面露羞愧，躬着身不敢抬头，得体的回答从他身下流畅传出：
“大公子责怪的是，是在下行事不周了。民本大嬴人士，日前婚宴承蒙大公子厚爱，幸得大公子赏赐厚礼，知大公子仁善。近日听闻伍家主夫人同为嬴人，一时难抑心中思乡之情，这才约了伍家家主斗胆来拜，遥敬我王上。”
话音一落，岳邈当即跪叩，“民，曲水岳邈，叩拜大公子！”
伍家主搀着夫人一同深深拜礼，言辞恭敬：“曲水伍不绝，携荆妇高氏叩见大公子。”
“快起、快起！”
卫子歌对着几人抬抬手，语气热切，动作却散漫疏离，将目光睇向孟令风。
“令风，快为伍家主、伍夫人、岳公子看茶。”
伍不绝个头矮小，皮肤粗糙，脸上双眉一直紧皱，目光坚毅，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他夫人虽年岁半百，面生细纹，但眉黛描画一丝不苟，坐于席间姿态端稳不乱，仍可见年轻时绰约娴雅之态。
卫子歌撇了撇茶碗，眼睛扫过伍家夫妇，淡淡一笑，“伍家主这名字倒是有趣，不知可否有何出处？”
一提此名，伍不绝表情微动，眉结暂消，竟柔和了不少，他看了眼自己的夫人，回道：
“回大公子，是我夫人替我改的，取自‘长命无绝衰’。”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卫子歌轻轻吟诵，对伍夫人笑起来，“看来伍夫人与伍家主当真鹣鲽情深啊！几十年前，嬴地与南地互通甚微，两方几乎无通婚之俗，两位能于当时结为伉俪，可见伍夫人对伍家主用情至深！”
伍夫人欠了欠身，柔婉的声音里藏着一丝羞怯，“大公子谬赞。”
“在下听闻伍家主当年是逃难于青州，偶然间被伍夫人所救，故此才结成这一段良缘，佳偶天成啊，当真令人生羡！”
岳邈接过茶，抬手让了一周，稳稳放好后跟着道。
“哦？那可的确是一桩佳话！”
卫子歌似乎来了些兴致，指着茶台上新奉上的茶请众人品尝，“正好，吾这茶便是青州特有的牛乳蜜茶，伍夫人，你快尝尝，可还有家乡的味道！”
伍不绝胳膊动了动，看向高氏，神态有些紧张，倒是他的夫人很是自然地将手盖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端起茶浅浅尝了口，出了会神，像是在怀念往事。
“是，是这个味道。北方的茶叶入口生凉，需配上牛ru调和，不似南地的茶，清苦回甘。托大公子的福，妾身已有十三年没喝过家乡的茶了。”
卫子歌若有所思地看着高氏品茶，淡淡笑了笑，“伍夫人若喜欢，吾着人为你带回去几包就是，只是牛ru易腐，倒是没法赠予夫人了。”
他扬手正准备喊人进来，忽听伍夫人大口大口的喘起来，她捂住胸口，脸上浮现出窒息后的红紫色，五官痛苦地挤成一团，颈下由浅及深，渐渐长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疹。
伍不绝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丸药塞进伍夫人口中，手伸向案上的茶杯，又猛地缩回去，一脸焦急地看向卫子歌。
“大公子……可否请大公子换一杯清水来……夫人她、她喝牛ru会突发喘疾！”
卫子歌听后面生愧色，忙喊：
“令风，快拿清水来！”
自己快步走到伍夫人身前查看情形。
“是吾的疏忽！”
卫子歌接过水亲手递给伍夫人，言辞切切道：“伍夫人可有碍？吾不知伍夫人有此病症，令伍夫人无端受此一罪，实在失察失敬！”
伍夫人咽下药丸，症状明显减轻不少，她拈着帕巾擦擦嘴，眼皮尚红肿未消，只能露出一条窄缝，撑在案面上起身一揖，干哑地回道：
“是妾贪杯，一时兴起，忘了自己的喘疾，还请大公子不必自责……”
伍不绝扶着高氏，一脸的不忍和心疼，岳邈在后边伸头看了半天，一拍手，“这……依在下之见，伍夫人貌似不是喘症啊！”
几人纷纷看向他，卫子歌眉头微挑，还未有所表示，伍不绝突然双膝跪地，连声苦求：
“还望大公子救我夫人，我夫人得这怪病已有十余年，南地有名的医生来看过几轮，都说没有办法根治。听说大公子这里有位来自青州的名医，在下恳求大公子帮忙引荐，即便散尽家财，在下也愿意！”
“这是哪里话！”
卫子歌伸手扶起伍不绝将他让回座位上，目光关切地看了眼伍夫人，即刻掀开帐子吩咐：“快请百里先生过来！”
大帐各处或站或坐，填进了五六人，空间本就不算大，此刻更是局促，每人脸上的表情不甚相似，倒是不约而同地保持肃静，齐齐注视着正闭眼沉思的百里仁。
百里仁手指搭在伍夫人的脉上，开始时还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随后表情逐渐严肃，最后干脆闭上眼，竟入了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像睡着了一般纹丝不动。
伍不绝站在伍夫人身边，百里仁越是平静，他越觉得心焦，几次想张嘴喊醒他，都被伍夫人投来的眼神暂时安抚下去。
“嗯……”
两炷香后，百里仁终于睁开眼发出一声浑浊的鼻音，音量不高，却惊得伍不绝一个激灵。
百里仁收回手，也不理会周围人，只对着伍夫人问道：
“敢问夫人，你这病症可是移居南地后才有的？”
伍夫人回想片刻，点点头，“正是……”
旁边伍不绝忙问：“百里神医，我夫人这喘病可还能治？”
“谁跟你说这是喘病的？”
百里仁一翻白眼，语气不善道：“喘病还长红疹？她现在已经不喘了，你自己看看你夫人的脖颈，那上头的红疹可有褪下？”
伍不绝微微勾下伍夫人的衣领，目光向下探去，果然尚留有一大片淡红的印记。
“这……”
百里仁未理会伍不绝，对高氏道：
“老夫敢说，夫人日常除了不能饮牛ru，这几年甚至连辛辣、荤腥之物也不敢多用，还敢说，每逢季节交变之际，夫人必定胸闷气短，且双目见风生泪，同时伴有涕泗不止的症状。”
经他一说，连安稳娴静的伍夫人都露出惊诧、敬佩之色，伍不绝更是急不可耐地弯下腰，恭恭敬敬的恳求百里仁，“还请神医治好我夫人！”
百里仁摸摸短须没有回答，自己回身走到卫子歌落座的茶台前喝了一大口牛ru茶，自言自语道：
“啧，还是青州的茶好喝！”
卫子歌听他说完，嘴角挂上一抹温润的浅笑，似有遗憾地感慨道：
“如此好喝的茶，伍夫人若无法再享用，岂不辜负夫人多年的思乡之情？先生，伍夫人的病，可还好医治？”
其他人纷纷看向百里仁，等他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