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仁伸出手,在宋星摇出神的眼睛前挥了挥,发现她仍然傻笑着不知想些什么,重重咳了声,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啊!”
宋星摇一个激灵,恰巧马车卡到石块,“咣当”一阵颠簸,她慌忙捏了捏袖口,摸到里面圆滚滚的东西还安然放在袖袋之中,才松口气,嗔道:
“老头,你吓死我了!”
百里仁眼神古怪地看着她,很是刻意地瞟了一眼,“我看是你自己心怀鬼胎。”
“好了,好了!”百里仁一摸胡须,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这个你拿去,是……”
“什么啊!老头老头,你发发善心吧,别又做了什么苦到惨绝人寰的药丸给我吃啊!”
宋星摇五官挤在一起,仿佛已经有难闻的苦味在嘴里蔓延,连连躲着头不想接过去。
“你这个妮子!让老汉我把话说完!”
百里仁一瞪眼,“瓷瓶当中是治外伤的好药凝创散,你将里面的药粉兑了水搅成糊,每日睡前涂在伤口上,不过三五日便会消肿退红,加快愈合,若你好好听话,甚至可以缩小伤疤的范围。”
听到百里仁如此一说,再看这瓶治外伤的药瓶就没那么可恨了,宋星摇嬉皮笑脸地将瓷瓶抢到手中,仔细端详,“果真这么神奇?”
百里仁“嗯”了声,宋星摇又道:“嘿,老头,那你为何不早早给我,害我这半个多月用你给我的金疮药,撒到伤口上又痒又疼!”
百里仁尴尬地干咳,极不情愿地解释:“因这凝创散不是我配出来的,而是老汉的义女阮慈为她的心上人所配,要不是今天我遇……于我这药箱最底层偶然翻到一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手里还有。”
“哈哈哈哈……”
宋星摇揣好凝创散,对着百里仁大声嘲笑起来,“我就知道,嘿,你这个神医是不是吹出来的,区区一瓶外伤的药粉都配不过自己的义女,当真丢脸!”
百里仁少见的没有气恼,摸着胡子大有深意地笑起来,口中不住道:
“好,好,看你现在伶牙俐齿!”
宋星摇正准备再揶揄几句,马车已收了速度,慢吞吞停下来。
百里仁一个猛子就起了身,推开车门飞快地钻了出去。
“老夫先走了,屁股都坐麻了!”
宋星摇不觉其他,慢悠悠跟出去,刚冒出个脑袋,就看见卫子歌站在车辕旁笑吟吟打量自己。
“没想到,出去时还是含蓄羞涩的青衿,回来竟变成说谎蒙人的宋姑娘了。”
被堵了个正着,宋星摇无法狡辩,只好蹲坐在车辕上看着他讪笑。
不过她并不感到局促,毕竟“慕岑”就是“卫子歌”,他们两个刚刚才见过面,挨坐在一起谈笑风生。
卫子歌不欲责怪她,见她抱膝傻笑,又担心她伤口可能会疼,走上前伸出手,打算扶她下来
“扶着我,先下车。”
宋星摇借着卫子歌的小臂轻轻跳下去,又听他在旁问道:“偷跑出去半日,你的伤口有没有疼?”
宋星摇脱口便答,声音由低喏扬起调子:
“又问一遍……不疼不疼,我好得很!”
她正埋头整理裙角,自己的话一说完,心里悚然一惊,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沁着笑意的眼睛渐渐瞪圆,变成难以置信的震惊。
她动了动嘴角,脸上已浑是茫然、慌乱。
宋星摇抬起头,反反复复打量着卫子歌的脸,观察他的双眼,想用力参透他的目光,毕竟在面具的遮盖下,只有一双眼睛可以传递慕岑的心里所想,她很想从中找到一丝刻意为之的不自然,这样她就会知道,其实慕岑是故意在她面前扮演着两个不同的身份。
可卫子歌的眼睛里只有单纯的关切,没有掺杂任何矫饰,刚刚的问候,的的确确就是在问候。
宋星摇压住心里的疑问,反手握住卫子歌还未抽走的手臂,正色道:
“公子,你究竟有没有去岳家的婚宴!”
卫子歌笑意不灭,低头徐徐看向握在她手中的手腕,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难言的感觉,神经瞬间绷紧。
对他来说,宋星摇的问题没头没尾,但是这个问题一定在她的心里是具备因果关系的。
他简单回想了一遭两人的对话,瞬间领悟了这个问题的症结所在。
没错,他怎么能才想到呢?躲在暗处赴宴的人不止他一个,还有另外一人也在牵挂着宋星摇的身体,又怎会忍住不见她呢!
她遇到那个人了,他们一定单独见了面说了话,而自己不过才问了一句就让她敏锐地捕捉到不对,那么可见,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被你发现了。”
卫子歌眸中的神色丝毫未乱,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不曾变动分毫,“我的确在你们之后乔装去了岳家。”
卫子歌微微侧身屏退了车驾,百里仁早自行离开不见踪影,空旷的营门外只剩他们二人一高一矮相互对立。
“我需要知道其他三家家主目前的态度,所以偷偷见了岳邈。”
宋星摇从卫子歌的神态上看不出丁点破绽,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
卫子歌认真地点着头,“真的。只是我的身份特殊,岳邈在曲水的作用也至关重要,我不能大张旗鼓地登门,所以不得已隐匿了一下行踪,结果还是被你发现了问题。”
“好了。”
卫子歌握紧了宋星摇的手,领着她慢慢走,“婚宴的事已经告一段落,百里先生还在等我们,跟我一起去找他。”
三言两语间卫子歌已悄然替换了概念,他们之间究竟说过什么内容他不得而知,再任由宋星摇追问下去必然露出纰漏,唯一的办法就是真假相织,故意留出漏洞让她自己去填补,去想象。
宋星摇的注意力被牵离原来的轨迹,脑海里想到百里仁为她精心调制的那些漆黑恶苦的药汤,连手指尖都开始发麻,顿住脚不想再向前走一步。
“我们?神医找我也有事?不会是又准备了汤药给我吧!”
卫子歌“嗯”地疑惑了声,侧首看向宋星摇,见她眉心紧缩,像一只拖曳不动的水桶定在地面,浑身都在抗拒,无奈笑了笑,温声安慰她:
“不是汤药,你内症已好,此后只用针灸之术配合,安心疗养外伤便可。”
“是吗!公子确定?那个老头的话我可信不得一点,今早上还骗我喝了一大碗药,现在嘴里还发苦!”
宋星摇砸吧砸吧嘴,将目光移到卫子歌脸上,静静观察他,然后以玩笑的口吻问了一个问题:
“公子不希望我多喝几天汤药的?是不是你们两人联起手来故意捉弄我,神医讲一堆我听不懂的病症吓唬我,然后你躲在背后偷笑!”
卫子歌挑了挑眉梢,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我什么时候捉弄过你!我知道你怕苦,总是背着先生偷偷把药倒掉,所以特意去找的先生商讨,看看能不能在每天的药里加些调味的糖渍,为了这事他还训我‘不懂分寸’!”
说到这他轻轻捏了捏宋星摇的手,“星摇你是不是冤枉我这个好人了?”
“哦,可能吧!”
宋星摇勉强笑笑,另一只手痉挛似的抖了下,心里瞬间乱成一锅浆糊,粘稠、浑浊,无论怎么努力拨弄都搅不匀。
为什么明明是相似的话题,面前的人却给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和回答!
为什么她已经向慕岑明示了,自己已经认出了“他”,可下一刻他身份一变,依然是这种无懈可击的神态!
作为大公子,卫子歌确实有着深沉的城府,宋星摇也相信,只要他想,就一定能够毫无破绽地与她周旋下去。
但是,有必要吗?
如果慕岑真的排斥被她分辨出真正的身份,又何必约她相见呢?
宋星摇悄悄捏着袖口,耳边有模糊不清的声音,大概是卫子歌在说话,但她没有听清。
她越深想下去,心中越发沉重,一口气未喘匀呛了一声,这一咳不要紧,牵动着嗓子当中的干痒,开始一连串的大口咳起来,身体一用力,牵扯着心口的伤,疼得她整个人弓成半弧,后背一阵阵发热,脸颊沁出一层虚汗。
卫子歌忙松开她的手腕,在她背上轻轻安抚帮她平复,可宋星摇依然咳嗽不停,喘息的间奏急促又起伏不定,像一支破了洞的长笛,漏出来痛苦的杂音,卫子歌心疼不已,毫不迟疑地将她打横托抱在怀,让她的头靠在了自己的肩上。
“是不是累到了?”
“嗯……没有……咳咳……咳……”
宋星摇发觉自己被卫子歌抱起来,耳根噌地沁出红色,一边摇头,一边推了推卫子歌,示意放她下去,却被他环得更紧。
“待在我怀里,我抱你回去。”
卫子歌的声音很轻,与他两臂迸发出的力量不成正比,稍稍低头看了眼宋星摇,“安心,我走了一条不会有人看见的路,你只管在我怀里休息,乖乖待好。”
宋星摇的双手蜷缩在自己胸前无处安放,又咳了好一会,咳声终于慢慢弱下去,剧烈的心跳也平静如常。
她轻轻拉了拉卫子歌的衣襟,不安地看看周围,低声道:
“公子,放我下来吧,我好多了!”
卫子歌软绵的笑在她耳边轻轻荡开,斩钉截铁地说:
“不放!”
又是几声微弱的咳嗽,“我我我……路还长着呢,我还是自己走吧?”
“路长才不能放,你难道还想累着自己,然后再喝先生他的苦药?”
宋星摇躲在卫子歌宽阔的怀中,蜷着手,用力挺着脖颈不敢贴在他的肩膀或者任何一处位置,走的路太远,挺到最后脖子都泛着僵硬的酸痛。
她抬眼只能看见卫子歌挺直而出的鼻尖和那簇鸦翅般的睫毛,在他温暖平稳的怀抱里与他的胸膛相碰触,那里传出的心跳是有温度的抚摸,慢慢平复了她先前所顾虑的一切疑惑和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