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跹走在行宫的回廊间,晚风清冽,赫连心中的那点郁结渐被拂散。
身处这座陌生宫殿,抬头是蔚蓝的夜空,晚星方现,这场景竟让赫连生出一份自由的松快感。
真是奇怪,有时候,陌生,反而更能令人舒适。
他暂且放下了来时的担忧,开始欣赏此刻的独处时光。
原来这就是显朝——从幼时起,他就被教导关于显朝的一切,从语言,文字,服饰,到饮食,节庆。从前的他自是百般不愿,但此时此刻,显朝从书册中腾起,在他眼前鲜活起来。
明明只是初相见,他却感觉熟悉,甚至有些亲切。
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他从抵抗,到妥协,慢慢到接受,他这一生,注定是显朝驸马,注定要在显朝的庇佑下求生存。
事到如今,他唯求能与李沁喜平安度过彼此的余生,只要她也愿意。
过去的......赫连叹息,只能当做都过去了,只要外人不再提起,漫长岁月中,他应能独自消化。
坐在房前庭院的石凳上,赫连仰天长叹一声,仿佛想把身上所有负担都吐出。
二十多年来,他从未如此豁达轻松。
及至深夜时分,李沁喜方从母兄那里回来,赫连此前一直在坐等,见她脸色不错,便试探道:“古来和亲公主能再回故国的实属罕见,有这一趟,你应无什么遗憾了罢?”
他语气中的意指不可谓不明显,李沁喜还沉浸在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欢欣里,装作听不出来。
她坐在窗下,托脸凝望窗外的月。
这番举动在赫连看来是无声胜有声,他笃信,来到这之前,她应是一直期盼着见到薛遣棠的。
可惜,期盼未能成真。
赫连猜想,薛遣棠或已战死沙场,或阶品不够,不足以出现在这种场合,又或是她母兄知道她们二人的关系,刻意拦阻不让她们碰面。
这次就是她们此生最后的机会,若见不到薛遣棠,李沁喜应该会永远地死心了。
这一夜,两人如往常一般分榻而睡,李沁喜睡床,赫连睡榻上。
第二天一早,李沁喜起身后,赫连装睡,在榻上眯眼偷看她的动静。
直到李沁喜开门出去许久,他才从榻上晃晃悠悠地起身,摒除随从,独自闲逛于庭院间。
他也有些许期待,希望李沁喜能抽出丁点儿时间带他四处走走,从喀拉哈尔启程时,他便短暂设想过与她一道走在显朝街市的情形: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他们二人则信步闲谈。
他的期盼同样没有成真,至少目前,看不出李沁喜没有半点想与他游玩之意。
对显朝殿宇那份初见时的震撼此刻正慢慢消弭,走过行宫的许多地方后,赫连对周围环境已渐感无聊,便试着再往外|围走远些。
行宫的宫人还不完全认得他,只是从衣着上看出他身份尊贵,便停步对他行礼。
越往外走人员就越密集,赫连发现,他是因李沁喜才住得靠内了,实际上,其他国君和要臣都住在外院,这里明显比内院热闹得多,有不少与他一样的胡人,也有许多显朝人。
一阵喧哗从身后左侧匆匆传来,“婢子不慎冲撞中郎将,恳请中郎将恕罪!”
赫连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名宫婢走路不小心,手里捧着的瓜果跌出来撞到了人。
被撞的人转过身对低头屈膝的婢女道一句无妨,又躬身去帮她把散落的瓜果捡起来,宫婢红着脸连连道谢后飞步逃走,
那人便转身过去继续同一少年交谈,仿若无事发生。
“哎呀,冒冒失失的!”少年朝着宫婢离去的方向嘟囔:“遣棠哥哥,你没事吧?”
赫连本已迈步向前,听到这句话不由一怔,勒步转身向后。
被撞的那人毫不在意地轻微摇头,继续刚才未说完的话,赫连则站在原地,心跳剧烈地等他转过身来。
他与薛遣棠,竟于此刻相遇。
待薛遣棠说完话转过身来,赫连终于看见了他的面容。
眉目秀逸,丰神俊朗,宛似天人。
刹那间,赫连已然明白李沁喜为何对他一往情深。此人所呈现出的气度、修养,皆非等闲。
更难得的是,他既有温和良善之正气,又具杀伐果决之威势,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竟能和谐共存于一人身上。
察觉到赫连的眼神,薛遣棠的目光也朝这边投来,他毫不畏惧地正对赫连不算友善的目光。
擦肩而过的刹那,赫连心中明了——他一定认得我!
七年前在喀拉哈尔郊外一见,虽然赫连不曾注意过他,他却是必然牢记住赫连的。
方才他那眼神中并无陌生,而是......等候多时。
那么,他是故意不对我行礼的了。遭逢此等挑衅侮辱,赫连勃然大怒。
好个薛遣棠!
赫连不动声色地回房,今日晚宴是各国国君觐见显朝皇帝的正宴,只要薛遣棠出现,他必不会让此人好过。
午膳过后,李沁喜归来梳妆,为晚宴做准备。赫连未将遇见薛遣棠之事透露给她分毫,他要亲眼确认,那人与她之间,是否还存有情意。
许是被薛遣棠的举动刺激了,赫连心中已燃起一股崎狭的斗志,他顾不上考虑李沁喜会否弃自己而去,也不畏惧发现万一他二人之间余情未了,此时此刻,他只想狠狠给薛遣棠一点颜色,作为对上午薛遣棠僭越之举的报复。
他阴阴瞄了李沁喜那边一眼,她正盘头,神色踟蹰,眉眼间似染上一丝淡淡愁容。
赫连当即明了,踟蹰是她在为可能于宴间见到薛遣棠而忐忑。她双眼出奇地亮,显然是因希冀而兴奋。
这一瞬间,赫连妒火中烧。
他刻意生了一下午闷气,李沁喜就在他眼前,却不曾发觉他情绪有异。时辰到,她妆扮完毕,起身行至等候已久的赫连身前,赫连看到她的模样比昨日更美,眼色顿时沉如寒渊。
他与李沁喜并肩迈出殿门,朝宴厅走去。一路上,二人皆沉默不语。
一切仿佛倒流至七年前的八月十五,举行国婚的那天,他们也是这般各怀心事,貌合神离,脚下一步更比一步沉重,步向自身无可回避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