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陵一回来便筹备着与言兮婚事，又回乡见母亲，还不曾与故友相聚，何曾见文彦来请，不过想来大抵是文彦知道自己不喜宴席应酬，预先找托词替自己推却了，倒是省了自己麻烦。
“一空下来，难免就有琐事和应酬缠上身，所以想着倒不如销了假，去京营安心领兵。”仲陵抱拳对沈尚书行了一礼，“倒不是故意推辞沈伯父的邀约，来日有空，再登门拜访伯父。”
沈尚书道：“何必来日，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了。你也别销假了，就去我府上用晚饭，再同我小酌几杯。”
仲陵谦辞道：“伯父日理万机，仲陵不敢扰了伯父休息。”
“这怎会，而今文彦也常宿在京营，时常我回去就一个人，找不到人说话，反觉孤零零的。”沈尚书唏嘘一会，见仲陵还面带犹疑，便道：“想是你而今官大了，难免心气高，怕伯父啰嗦，所以不肯来了。”
仲陵忙道：“仲陵岂敢！”听他既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自己也不好再推辞。
沈尚书探身望了望屋檐外的日头，已是不早，便将手中文书递给身边小吏，令其送入都督府中，又嘱咐道：“若是见到了王将军，替我问声好，说我近来事多繁杂，得空了必要亲自拜访他。”
小吏点头去了。
沈尚书拉住仲陵：“走吧，现在去我府上。”
“伯父实在不必为仲陵耽误公事。”
沈尚书摆摆手：“和王将军早见晚见都一样，可你却不同，你是难得一见。”
他难得见到仲陵一回，哪有这般容易撒手。
“这时辰，就快到下值了，我不回宫画卯，早些时候回去，也让厨房备几个好菜来招待你。只是家常小菜，也不设宴，你莫要嫌弃了。”
仲陵忙道“不会”、“岂敢”，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推辞理由，便同沈尚书走了。
冬天日头短，待到尚书府时，天色已全暗了。
翟管家带着几个小厮迎门，见沈尚书轿子落下，忙上去打躬道：“老爷回来了！老爷今日怎回来得这么早？”
“下午去了趟都督府，便直接回来了。”
沈尚书下了轿，往仲陵那边递了一眼，翟管家立即迎上前去牵马。
“啊呀，这是杨总兵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我家老爷和公子都成日家惦记着您、念叨着您，唉，可是不巧，我们公子这些天去京营了还没回来，要知道您来了却没碰上，可是要着恼……”
这不认自熟的热情，让仲陵很是不自在，他只能客气地笑了笑，话都插不进去。
沈尚书道：“不要啰嗦了，去吩咐厨房做几个精致的菜肴来，再把我去年藏下的秋月白倒两壶，桌子就摆在后边庭院里。”
翟管家忙答应下，小跑着走了。
待进了门后，沈尚书又吩咐门童：“闭门谢客，除非是部院堂官，不然不必来回我。”
仲陵见不过来吃个便饭，便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心中更是惶恐，暗自懊悔为何偏偏文彦不在家，不然还能替自己挡一挡，或者回旋周转一下。
酒是美酒，菜是好菜，他却毫无一点饮食欲望，身板绷得笔直，如坐针毡般与沈尚书闲话家常。
沈尚书笑道：“到底是行伍之人，行如风，坐如钟，我们家文彦就全没有你一点气派。”
“文彦聪明灵秀，行事洒脱，却是我不能及的。”仲陵尴尬地笑了笑，道：“伯父若是想他了，等我去京营碰到他，便让他常回来看看伯父。”
沈尚书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他回来也只会气我，倒不如不见的好，我还能多活几年。唉，这孩子大了，越来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们几个都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能说得上话，回头也帮我开解开解他。”
“这个自然。”
仲陵自从东海回来，只跟文彦因公事上打过一两回照面，简单寒暄过几句，一如往常，可却又觉得那里不对劲。后来他回头细想，大抵是因太客气而疏离了，且又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文彦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总有点怪。
而今听沈尚书这般唏嘘感慨，他便猜许是文彦有了心事方会如此，自己身为朋友，确实应当为之排解。
“不过说回来，文彦那点子傲气和倔脾气，倒有几分像我年轻的时候。”沈尚书轻抚美髯，微笑道：“不怕你笑话，你伯父我年轻时，模样比文彦还俊些，也曾诗画风流，惊才绝艳，做过少女的春闺梦里人。那时境况，和你现在差不多。”
仲陵也笑道：“这个仲陵也听说过，伯父初试便位列三甲，却年未及冠，当时名动京城，后入翰林，与被誉为太史公的程太傅同修史册，几年后娶太史公爱女，琴瑟和鸣，为一时佳话。”
仲陵对比着自己，确实有几分相似。
沈尚书微眯眼睛听着，好一会才颔首道：“你说得不错，不过却有几处细节不知：那年我去程太傅家拜年，被他女儿，也就是文彦之母一眼相中，当时程太傅便已有意，被我婉言谢绝。此后几年，他都有意无意提过几次，说是爱女相思成疾，药石无医，望我垂怜。我见恩师爱女情切，不惜放下身份主动求嫁，不好拂了他的意，这才应承下来。”
仲陵怔了怔，传闻中相敬如宾的夫妻楷模，此时听他说来，却似是勉强为之之意。
可转念又想，世上哪有那么多恰好两情相悦，彼此意合的，大多还是求而不得，得非所愿，如自己这般，能和喜欢的人相知相识相守，已不知是何其有幸。
一想到言兮，他不免心中一柔。
“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伯父与伯母婚后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从未纳妾，伯母去了多年，伯父也不曾续弦……”
沈尚书却摇摇手，打断他：“世人常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来形容夫妻和睦，要我说这便是最大的不妥。夫妻恩爱情深，便会耳鬓厮磨，你侬我侬，嬉闹顽笑。举案齐眉乃是待客侍奉之礼，怎可为夫妻间相处之道。”
仲陵又是一愣，倒是头一回从沈尚书口中听到如此清奇言论，可想想又觉有理，自与言兮互表心意，定下婚约后，她便少了许多稳重自持，时而薄怒微嗔，时而俏皮戏谑，二人之间反觉亲密又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