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洼村在浑河乡的最北端,是全县出了名的穷困村。权伟民带工作队进驻时,村里的境况让他感到压力山大,一千六百人的村,贫困人口高达百分之四十,村干部的工资低不说,最少的也拖欠了两年。
早些年,因为浑河开发区扩建,往来频繁的超重车吼声不断,把大洼村欠一屁股债修建的水泥路弄得是百孔千疮。现任书 记文茂跃的前任们抵御不住县域经济发展的大潮,便前赴后继地找县政府、找交通局,争取了些政策支持,另找出口修了一条进村的公路。路刚修通,就迎来了金飞矿产公司的姚总。姚总看中了大洼村冠龙潭门前的一片沙滩,随同来的县公安局办公室主任郝功介绍说,姚总是来帮大洼村脱贫致富的,姚总也当面给村干部和群众代表灌甜汤,说等把河沙开发搞出点名堂后,给大洼村建个像样的福利院。
姚飞的后八轮在大洼村穿着梭跑了一年,好不容易修建的水泥路又被碾得面目全非。村民们眼看着水泥路被碾成了砂石路,而姚飞承诺的事情却钟不声磬不响的,于是就找村支书问原由。村支书却说,姚总的公司一直是在亏损运营,等他公司的资金好转了,一定会来兑现承诺的。村民们一听不对劲,书 记的口气明显是在帮姚飞说话,便选了十来个人做代表进城找姚飞理论。姚飞客气地把代表们安排在望湖楼好吃好喝了一顿,临走还给每人兜里塞了一信封,代表们就这样集体哑声了。结果就是,福利院没建成,路也赔进去了,于是,村民联名到乡政府上访,愤怒地要求村支书下台。
刚到任的乡党委书 记不敢惹姚飞,但也不敢惹众怒,就派出专班进驻大洼村,七推八选相中了村里的能人文茂跃。
文茂跃在县城开了一家小型农具制造厂,除制做一些简单实用的微型农具外,还设计出一款半自动便携式水泥制砖机,收入还算可观。当乡里的专班找到他说明来意时,文茂跃却出人意料地一口答应了,而且他媳妇也支持。
文茂跃上任后不久,脱贫奔小康的号角在中华大地吹响,权伟民也带着工作队进驻了大洼村。
权伟民在乡镇工作了上十年,对农民有感情,驻村后就一头扎在村里,与村干部一起开展调研,用了两个星期,搞了一个村级发展蓝图。
但蓝图好做,没有钱也不容易实现。市政局的扶助毕竟有限,权伟民便削尖脑袋往钱眼里钻,省里市里县里,见菩萨就磕头,凡是能求的部门一个都不放过。一万两万不嫌少,十万八万不嫌多,一年下来,把村里的陈帐还了不说,还给账上积攒了二十来万。
有了点积累,文茂跃便动了心思,就找权伟民商量,想用这钱把村道给重修改造一下,然后抱怨了前任几句,说路搞坏了屁不放一个不说,姚飞许诺建福利院的事也成了泡泡。
文茂跃把想法一说,权伟民立马赞同,而且还不假思索地说,建福利院和修路的项目一起上,钱不够他去想办法。
两个项目刚搞完,又迎来厕所革 命。权伟民心想,这厕所革 命对改变村容村貌确实是一件大好事,便跟文茂跃一合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排污管延伸到更远的山沟里。找人做了个预算,除过政策补助外,缺口资金约八万元。
钱倒是不多,文茂跃还真就犯了难,也不好意思再向工作队伸手,因为去年修路和建福利院的三十六万缺口,就是从市政局的经费中挤出来的。还有村里的那个槐花基地,从前到后也花了三十六七万,都是市政局劳动服务公司全额投入的,村里没操一份心。不能老想着挤帮扶单位的油嘛,人家单位也有难处。
但权伟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向局里报告一下,因为这几年的基础建设过于集中,村里又没有固定的经济收入,尽管缺口不大,对大洼村而言,压力却是不小。权伟民并不知道,当报告拿到局党组会上讨论时,却掀起了不小的风波。他更不知道,那天的党组会后,徐达德跟庄聪明商量,说党组会上尽管有不同意见,驻点村这个缺口还是得想办法给填上,不能再让权伟民拖着病体到处去化缘了。当天中午,庄聪明就跟权伟民打了电话,让他转告村两委,市政局对村的困难不会坐视不管,缺口资金由局里想办法解决。文茂跃感动过后,为这事在村民大会上开了脏口,骂少数贫困户不讲良心说瞎话,寒了扶贫干部的心,说人家单位又不是银行,凭什么大把的拿钱给你村里搞建设?人家干部工资本来就不高,还逢年过节的给你送温暖,你嫌少了不说,还在暗访组面前胡言乱语,对得起谁?!
村部门前的广场上,一群穿着喜气的妇女随着律动的音乐热舞着,村妇联主任冠月娥穿插在她们中间,不断纠正着她们的动作。
权伟民来大洼村不久,就听冠月娥说起过,村里的妇女同志们不仅对遍布城镇的舞蹈羡慕不已,还表露出对城乡差别的遗憾和无奈。
美丽乡村不能缺少妇女们魅力飞扬的风景。权伟民于是先到局劳动服务公司找到经理江小宝,逼他给大洼村购买了一套音响设备,又找局工会主席何仕劳软磨硬泡,以工会名义给大洼村捐助了三十二套演出服。
从此,寂静的大山里不再寂静,村里的妇女们不论时间,只要一有空闲,就穿着鲜艳的服装来广场载歌载舞、释放风情。
“权局长,喝杯茶再写吧!”冠月娥端着一杯热茶,热情地喊着正在“百姓大舞台”幕墙上涂字的权伟民。
“嗯嗯,谢谢冠主任!”权伟民扭过溅了一脸油漆的脸,朝舞台一角的石桌努了努嘴,“就放桌上吧,等我把这最后一个字描完。”
冠月娥笑着说:“这个‘康’字我代你描好了。你一上午都没歇了。”
“打住打住!”这话被刚好过来的文茂跃听到,笑着调侃道,“我说冠主任哪,你就莫让汉字受委屈了哈!”
“哼,我看你才总让汉字受委屈呢!瞧你写的那字,跟面疙瘩似的!”冠月娥反唇相讥,捂着嘴乐和着。
文茂跃自我解嘲道:“面疙瘩怎么啦?乡里还只认我这面疙瘩哩,嘿嘿。”
权伟民知道,冠月娥是民办教师出身,写字当然会比贩铜卖铁的文茂跃要强些。但他不知道的是,文茂跃其实书读的并不少,贩铜卖铁之前在宁都林业学校读过三年,只是一惯的写字不讲究。担心文茂跃出丑,便打着圆场说:“呃——文书 记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字写的好不好不是关键,关键是写出来的字有没有份量。”一边往描好的字体轮廓里填充油漆、一边问文茂跃,“文书 记呀,伍奶的儿子回来没咧?”
“回来个苕!”文茂跃生气地说,“我自个儿都去县城找过几回,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那可怎么办呀,”权伟民停下来,回转头望着文茂跃,“县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邵主任说,明天上午要过来入户家访哩!”
“还能怎么办?!”文茂跃无可奈何道,“那只有我再去给伍奶当一回儿子了。……冠途这王八蛋,等哪天让我逮住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冠月娥说:“文书 记,伍奶是我娘屋湾的长辈,还是我去合适些。”
权伟民说:“你们哪个去都不是关键,现在的落脚点在伍奶身上,她的生活问题该如何解决,这才是关键!”接着又一脸严肃地说,“伍奶现在这个状况确实太特殊,所以我们不能坐视不顾,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吃不饱穿不暖的,是吧?得从根本上予以解决!不然要我们基层组织干什么?要工作队干什么呢?……这事说到底,我们村两委是有责任的,这么特殊的一个家庭,啊,竟然被漏报了!”
“不是漏报,当时也报了。”文茂跃连忙解释道,“扶贫办核定贫困户的标准有两条:一是人均纯收入低于三千零二十六块;二是家里没有青壮劳力。伍奶家就是因为有了个儿子,之前还经常开着辆豪车回村炫耀,你说这既然有儿、有豪车肯定就不贫困了吧?于是,乡里一审核就给刷下来了。我去乡里找了两回,乡扶贫办的同志说,冠途这种情况,要是评上了贫困户,估计全乡就要全覆盖了!”
权伟民愣住了:“你刚才说……冠途开豪车?”
“开个鬼的豪车!说起来气死人!”文茂跃气不打一处来,“后来才晓得,那车压根就不是他自己的!我就又去找乡扶贫办,跟他们说明情况。乡扶贫办的同志又说,贫困户的名单已报县里审核了,伍奶家这么个情况,等他去县扶贫办请示一下陈忠厚主任,看能不能争取个指标,之后就没有消息,唉……”
权伟民搁笔坐到石桌旁,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后,对在一旁收拾的工作队员小杨吩咐道:“小杨,去把小田喊下来,我有话要说。”
片刻,小田跟在小杨后头,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俩人坐下后,权伟民直截了当地说:“伍奶的情况你俩都清楚,伍奶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生活贫困自不用说,也导致孙女儿学都上不起。鉴于这种情况,我临时做了个决定,先解决伍奶的生活问题,接着再落实孩子读书的事。……伍奶这么个状况呢,我们工作队也是有责任的,驻村这么多年,这么一个比贫困户还贫困的家庭,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没发现!要不是那天带小杨去给伍奶家捡房漏,这事儿恐怕还要在我们沾沾自喜的扶贫成就之下继续存在下去!现在,要想在原有基数上增加贫困户是不可能了,只有我们自己想办法了。所以呀,作为惩罚,在伍奶的儿子还没找到之前,她的生活保障就由工作队先承担起来,先计在我的名下……”
小杨急忙站起来,打断权伟民的话道:“权局长,那不成!你名下已经有十三户了,这回你无论如何要民 主一回,伍奶的生活问题就让我和小田负责了!”
小田也说:“是啊,权局长,你就放心我俩吧,保证不给你丢脸!”
权伟民断然道:“你俩不用争了,我是队长,责任理应由我先负!”
小杨诚恳地说:“权局长,你,我,还有小田都是工作队员,有困难大家要共同面对,有责任我们共同来承担,不能你一人独揽!是吧小田?……我代表小田向你表个态,我们不光要做好扶贫工作,还要做得无愧于人生!所以,伍奶的事,你就放心交给我俩吧!”
“交给你俩?……就凭你俩一两千块钱的月工资?”权伟民蹙起眉头,掰着手指道,“算一算明帐,啊?生活费,房租费,还有通讯费、交通费,这些缴完就耗去一大半,连孝敬父母都力不从心,交给你俩我心能安吗?……我的工资好歹翻了你们几倍,老伴那个烧烤店被杨兔子连锁后,一年也能分个三四万,管个把老人的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你俩……”权伟民疲弱的身子抖动了一下,张开五指击打着脑部,侧身从喉咙里咳出一口带血的痰来。
文茂跃和冠月娥的脸上瞬时露出惊色,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权局长!”文茂跃一脸惊愣地看着权伟民,“你……”
“坐下,坐下,莫大惊小怪的好不好?”权伟民若无其事的含水漱了漱口,笑着说,“早上吃了点硬东西,把食道给刮了一下。”
文茂跃问:“小杨,是权局长说的这样吗?”见小杨不语,便把小杨拉到一边,“小杨,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权局长说的这回事呀?”
“文书 记,你莫在那儿小题大做的好不好?哪个没有个出血出汗的时候嘛!……来来来,还是说说明天的事吧。”权伟民笑呵呵地喊过文茂跃,转移起话题,“关工委邵主任说,享受扶贫助学政策得有理由,她那意思我懂,就是要有个基本的情况说明。但我觉得,光有个说明还不够,离落实还差着距离,到时候邵主任来了,我们都得用点心往好的说,争取一次通过。……关键还是伍奶的儿子,找不到他的话,有些需要资助的项目就会大打折扣,也有可能落实不下来。”
文茂跃气又上来了:“要不是有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伍奶的低保早就批下来了!你看老人家过的这日子,如果不是有这个孙女牵扯着,恐怕早就不想活在人世了!”
“行尸走肉!”冠月娥也愤愤不平地咬着牙咒道,“那么多不该死的死了,他怎么就活得好好的?要是死了,伍奶就不会活着受罪了!”
“哎,哎,”权伟民打断文茂跃和冠月娥的互咒,“你们俩就莫在那咒冠途死了,问题是他还活的好好的、老娘和女儿没有人管!得面对现实嘛。眼目前,伍奶的供养是一回事,她孙女读书的事又是一回事,不能搅在一起。伍奶的事呢,就按我刚才说的办,先把她接到村福利院,供养费我负责解决,不用村两委操心,也没有必要再争论了!紧要的,是抓紧落实孩子读书的事,关工委那边实在通不过的话,我们也不要死板,先把孩子纳入到我们村的扶贫助学基金计划内。现在尽管是义务教育,但伙食费、补课费,还有一些资料费得自己掏,一定不能让孩子因为交不起这些费用而失学!如果关工委开了绿灯,这些问题就不存在了,面临的就是监护人签字的问题。所以,还是多派些人手,到县城找一找冠途,我就不相信,巴掌大的县城就找不到他一个大活人?!”
文茂跃有些犯难:“我派过几拨人去县城找了好几趟了,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想了想,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权伟民,“要不……这字还是我去签吧,我是村支书,也有这个责任!”
权伟民沉思片刻后,说:“那也行吧,到时我找邵主任说一下,村里给出个证明,看能不能破个例。邵主任那个人性格有些怪,办事不敞亮,为这个指标我托了好几个领导出了面,不容易呀!”说完这些,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另外……还是伍奶的事。伍奶的身体状况很差,昨天我去看她时,咳嗽得话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来。是不是派老顾去给伍奶检查一下身体,体现一下村两委对困难群众的关心?让老顾该打针打针、该吃药吃药……”
“可……”文茂跃脸上浮起苦色,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来。
“我晓得你想说什么……”权伟民站起身来,一边以指头击打着脑部一边说,“不就是她欠着卫生室三千多块的医药费嘛!钱的事就不用村里操心了,伍奶欠下的医药费我已让小杨去结了!”
文茂跃很是意外:“哎呀,权局长,你这……”脸上的苦色瞬时消失了,但苦水还是在倒,“老顾本来就是个小气鬼,为伍奶那医药费的事,三天两头的找我诉苦,我都贴一千多块了!”说完,又补充道,“伍奶看病吃药都是我给担保的,心想这给老娘诊病的钱,他冠途总不至于懒帐吧?可没想到……这个狗东西!”
“好啦好啦!”权伟民笑着说,“要是骂能解决问题的话,大家一起骂街去!先把能做的做了再说吧。……还有个事,就是那个污水管道的缺口资金,你们去拨了没有?”
文茂跃说:“我跟曙光说了,他说过些时再去拨,一说钱就拿着收据往人家单位冲有些不好意思。”
权伟民止不住笑了起来:“呵呵,他还挺腼腆咧。钱什么时候去拨你们自己决定吧。不过,”又刻意提醒道,“施工那钱老板的工作你们自己得做好了,那家伙就认钱!莫到时候钱付了,大家还红脸就划不来。还有就是,砖厂那边的砖积压太多,等过了中秋……”
话没说完,权伟民疲弱的身子又剧烈地抖动起来,他本能地一侧身,一股鲜血“哇啦——”从胸腔喷涌而出,沿舞台边沿的水泥廊柱汩汩流下,随即眼睛一黑,身子失去重心,轰然栽倒在舞台上。
大惊失色的文茂跃慌忙抱着权伟民,冠月娥跪在一旁,手忙脚乱地掐着权伟民的人中,泪水已挂满脸腮。在广场边盘弄药材的村医老顾也丢下手中的活儿,跳上舞台认真地摸着权伟民的脉搏。
广场上跳舞的村民关掉音乐,蜂涌着朝这边奔过来,现场乱作一团。
“老顾,你那两刷子在那儿充什么扁鹊呀!啊?!莫误了权局长诊病!”一位年长的村民一面奚落着老顾,一面又对文茂跃吼道,“茂跃,还磨蹭什么哪!送医院,快呀!”
老顾连忙又跑回去,开来自己新买的老年代步车,村民们让开一条通道,文茂跃和几个村民小心地把权伟民抬上了车。
“你们俩,把权局长护好!老顾,车开稳点!”文茂跃一边嘱咐老顾和几个村民,一边喊过不知所措的小杨和小田,“小杨小田,快快快!上我的车!快!”
村民们静静的伫立在广场上,脸上写满深深的担忧,一直看到车子消失在村道的拐弯处,才在一道悲恸声中回过神来。
“权局长啊……好人哪……菩萨保佑你呀……菩萨保佑呀……”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奶奶跪在地上,双手向天空扬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号哭。
村民们被老奶奶的号哭感染着,此起彼伏的低泣声渐渐放大,撕扯着山村的神经……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