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烟今日在占星台无论怎么都集中不了注意力,她一抬手便能看见手腕系着的菩提手串,手串在月白纱衣下醒目非常。
她的目光顺着菩提手串往上,从手腕到指尖,再到深邃苍穹,有一轮明月高悬于星空之上,旁边有几朵乌云跃跃欲试,想要遮挡皎洁的月华。
再往旁处看,她发现今日南北有两颗星,在素日都未曾注意到的角落发出盈盈之光,它们一闪一闪,不耀眼却异常闪亮。
此为何星?素日竟未曾注意到过。
她不再被菩提手串所牵绊,而是全神贯注查探那两颗星辰。北方斗宿、南方轸宿,大凶之星,竟然比旁的星更为烁亮。
它们现在已经化成人形!难道就是那两姐妹?我说这两姐妹来历不明又住进宝鉴宫,不行,我定要再与阿月分说清楚。这下,阿月该信我了。她独自这样想着,前往宝鉴宫。
此时,落月已经前往胜寒宇。
“天帝,落月前来领罪。”
“何罪?”
“万年前扰乱玉桂一族生命轮回,万年后不顾天道秩序重塑木柊,以上种种,全乃落月一人之罪过。”
“落月,种何因结何果,你可领悟到其中天道?”
“落月自知罪业深重,何因何果愿一己承担。”
“万年前之事已由木柊甘心代罚了结,万年后的月谷公子长忆,肉身重塑,出谷后因在长安城出手救人之事已经归入人间,由人道秩序所规。”
“多谢天帝。”
“万年兜转,因果轮回,洊雷台下,八方天雷,可悔?”
“落月——心甘情愿。”
“阿月,阿月。”非烟来宝鉴宫不见人,只有空荡荡的宫殿,她只能问没有成形不会说话的玉兔,“小玉,阿月呢?”
当她抱起小玉时才发现它眼角吊着两株泪,“阿月,阿月!”她的直觉告诉她,落月出事了。她低眉又看见手上素洁的菩提手串,非烟紧握住珠串,凝神闭眸,“告诉我,阿月去哪里了。”
菩提手串带着她寻找,不在明玕宫、不在桃林,她曾经去了人间,她又看见那个只见过一面的木柊,他现在在长安城,叫长忆,落月又与他相见了,可是他当初是如何存活下来的,洊雷台下,怎么可能。她看到画面中,落月又插手了人间之事,保护了那个小男孩,她看到他们辞别的情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想起来,落月刚才跟她说,再来一次的话,让自己尊重她,接受她的消亡,不,不会的,这件事情万年前已经结束了。
非烟不愿相信,拼命奔向洊雷台。
她来晚了……
洊雷台下,万雷穿心,落月遍体鳞伤、衣裙浸血,渐而血肉横飞、身无完肤,直至灰烬无余,神魄消亡。
非烟痛彻骨髓,怒声长吼,“不!”
不论她怎么伸手抓,都只能抓到自己的空拳,她坐靠在洊雷台的结界之下,无力捶打着结界,无力叫喊着阿月,阿月。
她拖着耷拉的肩膀一步一跌走到宝鉴宫,坐在月钩桌下,倒出茶壶里还有余热的出黄茶,独自空饮。
非烟抱来玉兔问,“小玉,长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就是木柊吗?”
小玉不答,非烟探知玉兔的记忆,发现了当初落月用一缕灵魂重塑木柊之事,发现了银砾姐妹闯月谷之事,发现了他们带他出谷银湾鼓励落月去人间找长忆之事。
“都是她们,命格异数,一来就惹出星淡之祸,先怂恿明玕下界,后让落月命丧洊雷台下。没有他们,落月就不会殒命,下一个她们还想害谁?明玕吗?还有元宣,原以为他能克己克明玕,现今却被银湾扰得心神尽失。”
“是她们的错,都是她们的错!没有她们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都是她们,没有她们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们四人从落日海回来已经是第二日拂晓时分。
银砾刚到宝鉴宫门口就喊着落月姐姐,一边呼喊一边兴奋地说,“我们给你带回来了好多好东西!”
“落月姐姐?”
他们四处找不见人,知道她出了宝鉴宫但也不敢声张,他们此时发现玉兔也不见了,银砾不免担忧起来,
“姐姐,落月姐姐不会出事了吧。”
银湾安慰银砾道,“以落月姐的修为旁人奈何不了。”
“那她?难道她去找长忆公子了?”
“我们先等等吧,天亮应该就回来了。”
银砾看看从落日海海宫带回来的独有美食,将其放于月钩桌之上,“这样,落月姐一回来就能看见啦!”
明玕元宣送银砾姐妹回了宝鉴宫便各自回去了,银湾去东厨烧水准备泡上次采的出黄,她都还没有机会喝过。
银砾想起了,桃林的烂红一树茶今日要开了,她向东厨的姐姐兴冲冲道,“姐姐,我掐指一算,烂红一树茶今日就要开了,我们待会儿带它回来与落月姐姐一起赏花吧。”
银湾柔声说,“好啊,听砾儿的。”
银砾饶有兴致地说,“我倒是要好好看看这烂红一树茶有多美。”
待到明玕与元宣两人走后,非烟像一个幽灵一样走进宝鉴宫,出现在银砾身后。
她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银砾一跳,“啊!”,银砾转身才发现是非烟神女,尽管她们之前有过口舌之争,但她还是恭敬地行礼喊道,“非烟姐姐。”
她还以为非烟是来找落月的,正愁又要被她教育,此时非烟却像一个冰块一样开口,“你们在找阿月吗?”她的寒气直冲银砾心底。
“你已经知道了?非烟姐姐。”
“不用瞒我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我知道她在哪里,叫上银湾一起去吧。”
银砾发觉今日非烟神女有些许奇怪,但是又谈不上来哪里奇怪,一脸雾水喊着,“姐姐,姐姐,非烟姐姐来了。”
银湾从东厨出来,银砾向她说非烟让她们一起去找落月姐姐。银湾也发觉了她今日的冰冷,不过上次她们有过争执,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
她们跟着非烟走进南天门,往洊雷台去。
洊雷台上,乌云密集,天黑压压让人呼吸沉重,洊雷台下,紫色的长雷尽劈而下,发出撕裂的破碎声,这声音让银砾很是害怕,银湾看向前方非烟的背影,她已经感知到了来者不善,拉住银砾前行的脚步。
洊雷台旁,有温澜在等她们。
非烟告诉温澜,她是明玕的姐姐,她说,明玕很听她的话,她让温澜帮忙写出生死符,让两姐妹永世不得超生,只有排除银砾这个障碍,明玕与她才有可能。
银砾率先问到,“温澜,你怎么在这里?”
见温澜不答,今日甚是古怪,银湾转身就拉着银砾往回跑,银砾不明所以随着姐姐跑去。
“跑?能跑到哪里?”非烟一副不屑的神气。
她早已经在周围布好结界,等到两姐妹跑到结界处,已经跑不了了,银湾用神力试图击破,却被结界反弹。
“姐姐!”
银砾拉住姐姐,随着那股力量弹到了洊雷台处,非烟顺势用捆仙索捆住两姐妹,告诉温澜,“该你了。”
看着温澜步步紧逼,而姐姐在她的前面,银砾又见温澜手中拿出上次在人间看到的灵符,她苦苦挣扎着身上的捆仙索慌乱喊着。
“温澜,你忘了吗?上次,是我们救的你,温澜,温澜!你冲我来,温澜!不要!”
银湾此时正偷偷召唤着朱雀,随着朱雀一声长鸣,温澜贴上生死符把银湾推向洊雷台之下,“姐姐!”银砾不管不顾冲向姐姐,也落在洊雷台之下。
非烟咬牙切齿大笑,“去陪阿月吧,都是你们应得的。”
朱雀喷出南明离火也破不了洊雷台之结界,只能眼见八方天雷汇聚成一束强雷朝银砾银湾姐妹奔袭而去,长雷断下,一声嘶嚎冲破日月天地,叫得人心撕麻,像是听见骨头被击碎的脆裂声,四肢心头全是雷袭而来的阵麻感,皮肤被灼烧的焦腥味向八方溢散,乌云之上,雷台之下,全部浸泡在血腥、焦腥味之中,无一幸免。
朱雀看见衣裙尽血、四肢尽断、元神尽毁的两姐妹,一声狂怒后,转向非烟和温澜喷火,温澜一介凡人,自然没有任何神力与之抗衡,一瞬之间,肉体凡身就被南明离火烧得灰烬不剩。
非烟又试图用捆仙索,可刚朝朱雀用去,捆仙索就被烧断,一片不剩,上古神鸟,怎可能被区区捆仙索捆住。
朱雀怒吼,喷出火红的熊熊火光,非烟用尽一切神力、武器都不敌。
此时,明玕与元宣随着朱雀的长鸣声赶来,元宣冲进洊雷台为她们尽可能挡住长雷,自己也被八方天雷劈得筋脉尽断。明玕一面焦急地看着洊雷台下的三人,一面护在姐姐非烟面前。
他不知为何会这样,此时又来不及问那么多,他跟朱雀说,“我会把事情弄清楚的,你给我一点时间,朱雀!”
朱雀才不管他的话,火力喷得更猛。
作为上古神鸟,朱雀现身神界,并危及神界之人,天帝不能再坐视不管。
这是天帝万年来第一次出胜寒宇,他来到洊雷台处说,“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听了天帝的话,朱雀方停下喷火,看向洊雷台下的银湾,三人已经被长雷劈得尸骨无存、只剩一点残存下来的破碎的五魂七魄。
天帝将它们收集于掌心。
“银砾银湾姐妹因非烟执念遭受无妄之灾,着分别入人界、魔域重塑真身,历劫圆满之日重回天界归升神女。”
“元宣已由生死符与银湾绑定命运,着随银湾一同入魔域历劫。”
“温澜本为人界公主,被非烟卷入此番争斗,着重归人界。”
“非烟,落月的生死都是由她自己做的主,而你执念已深,此番劫难皆因你一人之过,罚非烟宫思过,永生永世不得出非烟宫。”
“朱雀,你也该回去了。”
洊雷台一事,全部都有了自己的归途,只剩明玕和身后的姐姐留在原地。
跌坐在地面的非烟失魂落魄地起身往非烟宫去,她不甘心,明明自己都成功了,凭什么她们还能有机会活下去,同样是洊雷台下,为什么落月就没有机会呢?
明玕像个受伤的林间兔子,跌跪地上,双眼红肿,他拉住非烟的衣襟,十分不解地问,“姐,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银砾她们,她们做错了什么?”
他清晰地听见她那不甘的声音,让他不寒而栗,“她们的存在就是错误。”
“她们害死了阿月,如今还要来害你。”
他无奈又不解,不解又无奈,
“姐,你还执着于落月姐的死。你觉得只有活着才是唯一的路吗?你为什么不能尊重落月姐的意思?万年前你强行让木柊代她受过,这万年落月姐何曾像曾经那样开怀大笑过?要不是因为月谷下重塑的长忆,她早就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这万年她强撑着活下去也被囚于那方寸之地。对于落月姐那样爱自由的性子,宝鉴宫于她而言,无异于囚笼。”
非烟低下来怒盯着明玕的眼睛,她说,“囚笼?你们都指责我,可是是我!让她活了下来,也是我!让你免受银砾的毒害。”
他压制不住怒火,愤怒又无力,
“她毒害我什么了?她救我于危难之际,打开我多年的心锁。她认同我、体念我、唤醒我,让我找到了原本的我。她勇敢、单纯,善良、无畏,她心迹双清。而你!却害死了她!还执迷不悟!”
“更为完整的你?一个与我顶嘴的你吗?!可笑至极。到底是谁执迷不悟,等到她害死了你再救你吗?父神母神临走前让我照顾好你,我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明玕盯着她,看她像个疯子一样绑架落月,也绑架他,他怒目圆睁的眼睛像气球一样瘪了气,此时也冷静下来,并反抗一直以来她的话术,“你不要再用父神母神圈桎我了,我不是你的玩偶。”
非烟嘴角不自觉发出两声“呵呵”,她不愿相信,她尽心尽力照顾的明玕说出这样的话,她的尽心尽力在他口中成了圈桎,她失落至极,“你竟是这样看我的。”
明玕说,“你一人停滞不前,就要拖着身边所有人停滞不前,我、落月姐、元宣、木柊、赤奔……我们是独立的,我们有自己的判断,有自己的路,而不是你将你的枷锁强加于我们。”
烟呵斥两声,“枷锁?强加?”
玕无奈做最后的努力,无奈道,“姐!你错了!”
非烟仍旧坚持,“我没错!”
明玕心如死灰,一面走一面想,银砾入人间历劫,他要如何呢?如今姐姐这个样子像是会不坏事的吗?他不敢下人界与她一道感知人间冷暖,只能在天界默默守护。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桃林,桃树下,石桌旁,一树一花、一石一茶、到处都是他们曾经的欢声笑言,如今却冷冷清清,剩自己孤零零一人。
烂红一树茶开了,花团锦簇、烂漫骄溢。
明玕看着远方山顶一轮红日升起,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