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风和安归臣走出了奉君楼。
陆元奇和独狼走出了奉君楼的时候,他们也就紧随其后,似乎怕错过什么好戏。
两大武功高深的仇人对决,当然是世间上少有的好戏。
檐角悬挂的灯笼里,光仍很明亮。
丁风腰背挺直地站在左边第七盏灯笼底下。
灯光飘飘忽忽地照着他,竟比月光的抚慰更温柔。
安归臣却始终紧靠右边那扇门板歪斜地站着,灯光再明亮也无法照透他身上浓重的阴影。
他像藏了许多件无法向人诉说的秘密心事,但又保持了一种无精打采的模样。
他虽身在公门,受人敬仰,被皇帝器重,然而行事总那么放荡不羁,办起案来公正却难免带着游戏的心理,算是自古以来秉性最怪异的捕头。
丁风也始终懒得去看他,只冷冷地盯向石板街道中央的独狼。
此刻有远近知名的公正神捕在身旁,丁风不得已要想到很多旧事。
他与独狼一样,也是从杀手这条路走过来的。
柳七太爷虽然属于正派中人,但也难免做了些不为人知的勾当。
他最初进入柳府,就为柳七太爷暗中刺杀了两三个异党,巩固了柳姓家族的产业根基。
他看独狼完全像看自己的影子,他们都是冰冷刺骨的石头,谁想去真心地沟通和了解,唯有豁出命来硬碰硬。
他看独狼时表情非常认真,察言观色之间似对独狼的一切感到欣赏。
每一行都有值得景仰的大师泰斗,独狼无疑正是杀手行内世不出其右的大师泰斗,别的杀手看他,绝对不敢露出丝毫轻怠之心。
安归臣瞄了独狼几眼,又看看陆元奇,突然问丁风:“你认为此战,谁的胜算更大?”
丁风不喜欢这个问题,刻意避开道:“据传你办案一向特别公正。”
安归臣居然毫不掩饰地傲声道:“是一向最公正。”
丁风忍不住冷笑:“你倒也不谦虚。”
安归臣无奈地耸耸肩:“这是大实话,公门中人,若不公正,想混长久太难了。”
丁风讥诮道:“我原以为道理正相反,公门中人相互倾轧,个个只急着钻空隙捞油水。”
安归臣道:“钻空隙捞油水的人,在公门中一般做不了几月就被严令撤职了,毕竟现今六扇门的老大是个刚直不阿嫉恶如仇的人,他最恨徇私舞弊,而且总是在惩治这方面做得眼疾手快,所以我也不得不学乖点。”
丁风道:“你的公正名声也是被逼出来的?”
安归臣叹气:“好像是这样。”
丁风道:“幸好杀手没有上司在时刻监管。”
安归臣郑重其事地道:“但有命运,杀手也是求生。”
丁风目中不经意地掠过一丝悲凉,冷冷道:“你说对于杀手,最公正的处理办法是什么?”
安归臣讶然地看着他:“干嘛问这个?”
丁风一字字很决绝也很沉重地道:“因为我和独狼差不多,曾经做过杀手,满身血腥。”
杀人毕竟是犯罪,毕竟难逃当朝律例的严惩。
安归臣突地明白了,他是在独狼身上联想到了自己终将遭受的下场。
安归臣一字字很公正地如实回应:“杀手必被判死刑,这是当朝法律明确规定的,只要强行夺走他人生命,就须以命偿还。”
丁风自嘲笑道:“那我此生已不知该被判多少次死刑。”
安归臣道:“但你现在还活着,好好地活着,而且是活在柳七太爷的权威庇护下。”
丁风神色凝重道:“我知道其实不是我在保障他的安全,而是他在庇护我不受囹圄之苦。”
安归臣道:“所以我很公正,照样也很识趣,什么人抓得,什么人抓不得,我从来都心知肚明。”
丁风道:“可此刻我已就在你面前,你还能徇私枉法吗?”
安归臣又不禁讶然:“你以为我来这座古城如许年,也是在暗中调查柳七太爷生意的黑幕?”
丁风道:“你怎会毁了自己公正的名声?”
安归臣道:“其实我早就查出,几年前的连环血案,凶手是你,是经柳七太爷授意而为。”
这下子轮到丁风讶然了:“那你干嘛还按兵不动,连皇上派来使者,你也对其隐瞒真相?”
安归臣道:“因为我又深入地查到,那些被害人无一不是在城内作恶多端,百姓极是憎恨,不管柳七太爷杀他们出于什么目的,我想真相揭破时,百姓也会拥护他,支持他。”
丁风道:“所以你觉得对我对柳七太爷来说,杀人偿命并不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安归臣道:“不错,况且你们近年来已越来越正派了,名声越来越好,我若办了你们,岂非有点大逆不道的嫌疑?”
丁风更讶然。
安归臣透过阴影直视了丁风半晌,突地笑了。
纵声大笑,就像被人点中了笑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丁风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安归臣的笑戛然而止,身形如中箭兔子般跳起来,疾步朝街心走去。
丁风更忍不住问:“你要干嘛?”
安归臣边走边大声道:“去叫他们别打了。”
丁风心头猛然窜起一股无名火,也疾步冲上去揪住他的衣襟,冷声叱道:“他们未分出胜负之前,谁也休想去捣乱。”
安归臣不得不停下脚,看着他,表情严肃:“他们永远分不出胜负的。”
丁风道:“你怎么知道?”
安归臣道:“你不信?那我们等等瞧。”
说完冷笑一声,掉头走回去,仍是无精打采地紧靠门扇而站。
丁风望向街心已打得风风火火难解难分的两个人,心头又多了某种不安与悲凉。
他叹口气,也掉头走回去。
这次他和安归臣一样,藏身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XXX
月如钩。
本来很圆满的月,此刻也慢慢缺了半边。
人的心呢?
没有人的心是绝对圆满的,否则何来永远不消停的血腥争斗?
陆元奇出手每一招都耀眼如带着活跃的星光月光。
他能特别清楚地听见清脆爽快的剑锋破空声。
其声支离破碎地殒灭在茫茫然的星光月光里时,独狼的画卷已紧贴他冰冷的剑锋。
独狼力气显得非常强悍,这难道就正因为仇恨?
陆元奇无暇分辨这力气是否真的因为仇恨而爆发,他已从独狼的那只独眼里看出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他冰冷的剑锋也开始灼热起来,又像突然压着极度沉重的山石。
他拼命地咬紧牙关,满额头的汗珠颗颗和黄豆般大,眼角的肌肉也在情不自禁地痉挛。
他很怕自己就快要全身虚脱地倒在独狼画卷之下。
但片刻间,一股澎湃汹涌的力量狠狠冲击他的剑锋。
他的剑锋偏斜,猝然听见有声惨呼。
含满了真实痛感的惨呼!
像剑锋般锐利,几乎穿入他的心脏。
他的剑竟在独狼脸上划破了一条深深的血口。
独狼沉重压抑地喘息,突又挥舞起画卷,风驰电掣地向陆元奇回击。
向某个绝没有谁能及时防备的部位回击。
他坚信这一击必让陆元奇流血。
可惜这一击结束时,他见到的,却还是自己的血。
陆元奇的剑就仿佛无比灵活而迅疾的毒蛇。
他的画卷击向哪里,这条毒蛇总会疯狂地赶过去,一口准确地咬在他身上。
他怒意勃发,暴躁地厉声咆哮,画卷击落的招式也完全混乱,头脑已糊里糊涂。
然而这一次他终于没再落空。
终于击中陆元奇。
陆元奇被打得重重跌倒在地,剑也丢到了离自己很远的位置。
他想站起去拿剑,独狼已用膝盖用力地顶住了他的肚子。
他的肚子陡然间好难受,好痛苦!
他双手无措地挥动着,牙仍旧紧咬,愤怒地笔直瞪向独狼。
独狼也索性丢了画卷,就用手捏成拳头,一下下将他揍个不停。
独狼只揍得目眦尽裂面孔扭曲,像个已完全失控的疯子,但嘴角却仍是牵扯出一种格外放纵的笑纹,放纵又优雅。
“你在故意让着我?可怜我?对么?”
每揍一拳,他都冷冷质问一句“为什么”。
没多久嘴角里竟飞溅出了细碎的血沫子。
他似乎终于累了,终于肯停手时,又猛然抱住头,翻倒在陆元奇侧面的地上,极痛苦地撞击坚硬的青石板:“以前你可怜我,现在还可怜我?我已不是你想的那个可怜虫,我已无论哪方面都远远比你强!你懂吗,你别再可怜我,让我好头疼!”
陆元奇被他结结实实地揍了不知到底有多少拳,整张脸青一块紫一块,眼眶血红地装满酸楚的泪。
他咬牙,忍痛吃力地站起,迟钝地跌撞着去拾起了剑,望一眼独狼,语声竟非常淡漠:“你不能死,因为你心里还有她,而我……早已辜负了你们太多。如果今晚必须有个人死,就是我吧。”
说罢他开始走,一步步艰难地慢慢走,走向长街尽头,走回他最初来的地方。
他要死就死在那里,因为他的承诺需要用那里的尘埃埋葬。
突然一声凄厉甚至恐怖的咆哮自背后响起,他尚未挺直的背脊又遭了更沉猛的一拳。
他立即天塌地陷般倒了下去,仰面倒了下去,嘴里喷吐出大片发臭滚烫的血。
接着他就模模糊糊地看见了独狼。
独狼的独眼被狂暴的怒火烤得炽红,整张脸已狰狞,整个人已疯癫。
他是杀手,永远背负无数人的血债,已很难回头。
放不下的屠刀,斩不断的情仇。
陆元奇看见独狼的拳头像崩落悬崖的石块,接二连三肆无忌惮地重重砸过来。
他看见拳头把他的腹部砸得皮开肉绽。
“好!我就来让你死!你可怜我,我不可怜你,我让你死前知道,你对别人的怜悯多么虚伪!”
他看见鲜红刺眼的血一滴滴从他的手掌与剑锋流落。
他看见星星包围月亮,像群多么可爱听话的孩子。
在浓重血光的反衬下,一切出乎意料地好美……
天,还没亮吗?
黎明为什么总来得太迟?
为什么他的眼前已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为什么?
他安静地躺在地上,尽管身体随着独狼疯狂的拳头而跌宕起伏,但他的状态真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像每次喝酒烂醉时一样。
月,不见了。
星,不见了。
街,不见了。
独狼,不见了。
突然有条黑影也像喝酒烂醉时一样摇摇晃晃向湖边。
湖边杨柳温柔,微风吹过受伤的脸。
“小马,小马,摇尾巴;
尾巴,尾巴,长又大。”
黑影冷不防地跳进了湖水。
潋滟湖光立刻支离破碎。
湖面大片水花四溅。
就像宿命中终于激起了圈圈生动的涟漪。
“娘,看,有蝴蝶。”
水里很冷很冷,这是去年冬天融化的雪么?
“娘看到了,还听到了它在唱歌。”
水好深,水光却特别美,水底的世界也美不胜收,令人迫不及待地想沉下去。
“唱歌?”
各种各样的淡水鱼,脸旁游过去一条,肚皮和腮帮子都鼓胀如球,一副气呼呼的神态,真滑稽。
“你听,它正在唱——”
我也会最终变成鱼吧?
“唱什么?”
没有流血,没有虚伪的正义,没有困住自己的各种感情,没有永难还清的债。
“你还小,所以听不见,让我学着它唱给你听。”
“好呀,好呀。”
一下子想唱歌,唱小时候追蝴蝶,母亲唱给我的那首儿歌:
“月圆圆,”
月一半。
“雪一边,”
宝贝数到三,
“捡个金元宝,”
给娘买根簪……
XXX
安归臣眯着眼,像是已彻底睡熟。
他那模样真的和一个玩累了的调皮小孩差不多。
脸上少了些大人的严肃冷漠傲慢,多了些小孩的天真纯洁平静。
或许每个大人在某种情境里都会恢复到儿时的无知状态。
无知,岂非也总是一种幸福?
突听丁风在喊:“他要做什么?他竟跳湖了!”
这声喊着实震天动地,至少对那些正半睡半醒的人而言,堪比惊雷。
安归臣被惊得一跳老高,差点脚打滑跌倒,瞪眼朝街心望去。
这是条临湖而建的长街,此时湖面还剧烈地摇晃着水光。
丁风又暴躁地对他喊:“情况不妙了,你竟还睡得着?快去看看陆元奇,我水性好,去湖中捞那小子。”
说话间,人已冲至湖边,扑通钻下了水。
安归臣苦笑,无奈地摇摇头:“唉,打架真是糟透了。”
他望见陆元奇歪斜着身体躺在很远的街角。
他没多想就展开身形闪电般纵跃过去,站在陆元奇面前。
他的心忍不住震颤。
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被揍得这样惨。
衣衫残破,满身是鲜血淋漓的伤口,简直不像是被拳头揍出来的,而是用刀剑标枪重锤,脸已青肿得难辨五官,更像是刚被几只恶狼疯狂撕咬过。
他只有继续苦笑,蹲下身来看着陆元奇的脸叹息道:“好好的一场比武决斗,到最后竟乱成了野兽互咬,你与那小子到底结了多深的仇?”
月悬到西边天际,那里正有曙光微微出现。
等月彻底沉下去,天彻底亮起来,昨夜多少残酷的故事又都将恍如一梦了。
苏醒的人们继续着新一天的生活。
也许那生活千篇一律、了无意趣、很想逃避。
但每天早晨都是最美最富有生机最令人愉快的。
人们早晨醒过来,就像浴火重生的凤凰,总能有足够的自信去过完这新一天。
而陆元奇呢?
人们多数已快从梦中醒过来,而陆元奇还会不会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