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电!惊雷!
越震撼人心的景象往往逝去得越快。
剑已彻底静止。
剑仍被紧握在一只干燥而强劲的手里。
经过刹那间的撞击,杀气终于消损了大半,剑锋发出的光也不尖锐寒冷了。
画卷又收起来。
画卷仍被优雅地拿在一只白皙而瘦削的手里。
他们都不动了,像古老石雕冷冷地相望着。
刚才刹那间的纵横交错分落,也许只是他们已超然物外的幻觉。
独狼依旧先开口:“你的剑好快。”
陆元奇面无表情地回应:“没想到一卷画竟比一柄百炼精钢的剑更坚韧也更锋利。”
独狼眼神凝住:“我同样没想到一柄如尸体般僵冷的剑,竟能挥洒出比一卷画更美丽绝伦的剑法。”
陆元奇露出一种很困惑的表情,问道:“你这卷画究竟有什么秘密?”
他首次对别人的武器充满了好奇。
独狼微笑,缓缓展开画卷。
在轻柔的风中,画卷显得特别宁静,令人能清楚地感觉到画纸极致的光滑度。
光滑地发出一片灿烂金色。
陆元奇忍不住讶异:“这难道不是纸?”
独狼笑道:“这当然是纸。”
陆元奇却更讶异:“纸怎会发出如此强烈的金色?”
独狼表情诡秘:“有种纸就会。”
陆元奇道:“哪种?”
独狼煞有介事地一字字道:“金沙做的纸。”
陆元奇又讶异地怔住,满脸迷惑:“金沙也能做纸?造一张纸得用多少金沙?”
独狼悠悠地回答:“金沙淘自某个遥远神秘的国度,造这种纸的过程也神秘如传说。”
陆元奇道:“连你也不清楚?”
独狼点头:“这卷画是我五年前从一个胡商那里获取的,为此我替他除掉了很多难缠的冤家,并保证他在关内各地畅行无阻。”
陆元奇发自肺腑地感叹:“能获取到这般美妙绝伦的一卷画,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已值得。”
独狼笑道:“当然值得,拿着这卷画的最初几个月,我只是权当观赏之物放在床头上,但某天有个部下说话不顺耳,我怒极抄起这卷画就杀死了他。事后回味,还觉蛮趁手的,于是突发奇思,决定将这卷画改作兵器,时刻佩戴在身。”
陆元奇道:“这卷画可能是迄今为止武林中最昂贵的一件兵器了。”
独狼道:“我将它当作兵器使用,也免得某些贪财的小人起贼心来偷。”
陆元奇道:“谁敢觊觎这卷画,谁就是自动走上黄泉路,况且这卷画已被你练到足以瞬间折枪断刃,也可断小人头。”
独狼皱眉,表情奇怪:“但你的剑没有断。”
陆元奇表情却很冷静,缓缓道:“或许只因你这次想击断的不是我的剑,而是我的衣角。”
独狼阴沉傲慢地讪笑:“或许?”
他语声一顿,目中逐渐透出种更诡秘的神色,使他整个人显得既僵硬如岩石,又脆弱若朽木,半晌才接着道:“我的画卷丝毫未损,或许也只因你这次劈向的目标不是我的画卷。”
陆元奇凝视他,认真地凝视他,突然叹息:“看来我们彼此间的了解还和昔日般深刻。”
这句话明显也是发自陆元奇的肺腑,他把自己此刻心中最真实的感觉说出来,表情开始难以形容地悲哀。
而独狼却一下子木然道:“敌人,本就应永远惺惺相惜。”
他也发自肺腑地说出了个含义很矛盾复杂的成语。
这让他冰冷孤独的杀手特质瞬间暴露无遗。
他眼睛里的神情也开始难以形容地悲哀。
当他发自肺腑的时候,当他悲哀的时候,恰恰是他看起来最麻木不仁的时候。
极少有人愿意去接近杀手,杀手的人生太灰暗,死亡的色彩贯穿始终。
所以极少有人能真正听得出他们这番对话中若隐若现的悲哀。
极少有人知道杀手照样会流泪会对未来充满期盼。
在残酷现实里,他们冷血无情地一而再杀戮,在苍**境里,他们却时常泪水如泉涌。
今日的独狼早已不是杀手,但他是从杀手一步步走来的。
他瞪着陆元奇,似乎想明明白白地提醒陆元奇:你不仅废了我一只眼睛,还使我的人生沦落到杀手的阴影里无法自拔。
他忘了,陆元奇失手弄瞎他那只眼睛之前,他已做了毒蛇娘子的杀手。
他的手掌已染满鲜血,整个人生已染满死亡的色彩。
鲜血太浓,色彩太重,所以他难免被蒙蔽了,变得越来越偏激,急迫地想找借口来转移自己的罪恶感。
这时候陆元奇出现了,成为最合适的人选。
在陆元奇身上,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很多借口来弥补自己心灵的创伤。
他千疮百孔的心灵,逐渐摆脱了罪恶感的纠缠。
但他终于能顺畅地喘口气时,却发现自己被另一种罪恶感更严酷地困住了。
什么叫生不如死?
什么叫求死不能?
什么叫痛不欲生?
此刻与陆元奇面对面,各种谎言在视野间轰然坍塌,他已全懂了,全感受到了。
什么叫惺惺相惜?
只不过是他又在给另一种突兀而至的罪恶感找新的借口罢了。
XXX
没有人永远活在黑暗的夜里。
同样没有人永远活在灿烂的阳光下。
越是表情冷漠的人,其实内心越脆弱。
他们表情冷漠地面对现实,就像尸体抹了厚厚一层防腐药,却将从此刻板地反映出他们的痛苦。
陆元奇被独狼瞪着,似已快要窒息。
独狼目中透露的是自己的痛苦,陆元奇的悲哀也被迫投影其中。
陆元奇的嗓子突然变沙哑,笨拙地打破了这愈加压抑的寂静:“这一次我们刚好斗成平手。”
说话间,“波”地响声传出,轻盈如碎掉的梦般。
陆元奇前胸衣襟上竟破裂开了个洞。
一个和独狼画卷轴端口几乎同样大小的洞。
破裂掉的圆形布片飘飘荡荡,像被箭矢射中的夕阳般落到陆元奇已摊开的左手掌。
他带着某种奇怪的表情凝视这布片,又抬起脸来凝视独狼:“你真让我来不及防备。”
独狼道:“是么?”
陆元奇叹了一声,点头:“我的剑干燥如石灰,难挡你突然如冰的出击。”
独狼笑道:“这听起来真是好肉麻,令我都实在不敢回以荣幸的答谢。”
陆元奇非常冷静地申明:“你觉得我是在夸奖?我从不擅长夸奖,对于敌人挚友,都一样。”
独狼缓缓道:“但你这次确实是在夸奖。”
陆元奇道:“我只不过在用自己的一种方式来描述刚才的那一战。”
独狼道:“你夸我出击如冰,而我要夸你一剑如迷雾,刚才的那一战,我们施展的招数都很奇巧又准确。”
陆元奇道:“所以我也说这一次我们斗成了平手。”
说话间,又是“波”地响声传出,和折断的竹枝般清脆。
独狼的漆黑眼罩竟裂成了两片,斜斜而工整地裂成了两片。
徐缓飘过脸颊,飘过脖颈,飘过肩头,飘过膝盖腿弯,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左脚畔。
他带着某种极难琢磨的奇怪眼神凝视这两片残缺眼罩,半晌才又抬起脸笔直地凝视陆元奇:“你也真让我来不及防备。”
陆元奇不动声色,态度仍旧冷静:“你已不是过去的那个男孩。”
独狼也很快恢复最初的优雅与傲气:“你同样已不是。”
陆元奇道:“因为我们都已不是,所以这一次难免会产生顾忌。”
独狼故作迷惑,皱眉问道:“你这一次产生的顾忌是什么?”
陆元奇表现得有点像扶杖老者般意味深长:“我不清楚,只莫名感觉到,在冥冥中,有一些难以抵挡的力量,始终阻碍着我出剑的速度与灵活度。”
独狼突地目光一凛,郑重其事地点头:“我也同样感觉到了类似的古怪力量。”
陆元奇道:“你知道这些力量到底从何而生?为何而生?”
独狼当然回答不出,只嗓音压抑地缓缓道:“我不知道,但你的剑还在,还没有断。”
陆元奇道:“你的画卷也是完好无损。”
独狼道:“所以还会有下一次战斗。”
陆元奇道:“下一次战斗我绝不留情,绝无顾忌,也希望你用全力。”
独狼冷笑:“这样子说,好像下一次战斗离我们很远。”
陆元奇瞳孔明显地收缩:“下一次战斗接踵而至,立刻降临眼前。”
独狼道:“我是对那力量茫然无知,但我能下决心,在下一次战斗中——”
他也瞳孔明显地收缩,一字字就像用力咬进陆元奇血肉里般沉声道:“必杀你!”
陆元奇毫不动容,这时也已感到了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酷无情,前所未有地竟对下一次战斗充满了急切的期待:“想要夺人性命的意志是无论多强大的力量也很难动摇。”
独狼道:“很难动摇,也根本阻止不了,因为一切已是上天注定的宿命。”
陆元奇似乎被“宿命”这个词引发了内心深处一阵小小的惊恐:“你还坚决地认为这是宿命?”
独狼又一字字沉重有力地道:“这世上,活不了两个性质太相近的人,比如此时此境的你和我。”
陆元奇目光禁不住微微颤抖,右手禁不住将剑柄握得更紧。
他连声音也突然疯狂地波澜起伏:“所以,为了那个女人,我下一次战斗,同样必杀你!”
独狼冷笑又苦笑,语气却少有地认真:“她还在那间小木屋里等着,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地方。”
陆元奇面色黯淡,很久才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嘴角,虽坚定但也略显迟钝地点头道:“我知道。”
独狼站立的姿势非常僵硬,表情在认真严肃中夹杂着难解难分的悲哀:“我也知道她爱你,从小到大,她都始终倾心于你,你呢?只装模作样地漠视她对你的所有好。”
陆元奇听得简直已全身血肉冻结,一时无语,目光呆滞如苍白的纸。
独狼冷哼:“在我看来,你永远是装模作样。”
他苦笑,接着道:“可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他成了真正的独狼、毒蛇娘子门下最受器重的杀手之后已很少求人。
此刻他显然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他眼神空洞,声音也变得空洞,整个人像盛夏掉到地上的蝉壳,轻而易举就可以使他崩溃粉碎:“要是下一次战斗你胜了,千万别犹豫,爽快地举剑杀死我,然后你必须回去那里,娶她,终生不离不弃地陪伴她,爱护她,弥补她。”
陆元奇猜不到他竟会是求自己这件事,心中翻涌出浓重的哀伤感,几乎热泪盈眶,此刻他多么想对独狼说放弃下一次战斗。
但他不能。
战斗已开始,再也停不下来。
“我会的。”
他的声音连自己听着都感到遥远而陌生。
独狼对这回答只有一半放心。
他信任陆元奇,又不得不刻骨铭心地恨陆元奇。
在那些牵涉了那个女人的事情面前,他的选择总难免变得无比沉重而矛盾。
他一直固执的认为,只有自己才会彻头彻尾地对那个女人真心,才会对那个女人无私付出,给予快乐幸福的感受,让那个女人终生都活在春天般温暖又温柔的爱抚里,终生都没有任何遗憾任何委屈任何哭泣。
除了他,谁还肯成为她最后的真正依靠?
本来他觉得陆元奇照样不肯。
但在此刻,他的观念不再坚定,已深深明白,自己活着的机会微乎其微。
这计划惨败,他就算与陆元奇决斗不死,毒蛇娘子也不放过他。
他从一开始就猜透了毒蛇娘子的意图不只是为了除掉柳七太爷傅迎城请楚中原回死神谷,更是为了考验他的忠诚。
这计划顺利完成,则他不受怀疑,反之毒蛇娘子必会觉得他再留下无益。
当初投身在死神谷,他早就想到自己以后绝不会有好结果。
江湖上打着各种旗帜准备讨伐毒蛇娘子的人越来越多,要他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他怎忍让那个女人继续陪自己受磨难,受太多的唾弃和仇视。
他需要帮她赶紧寻出另一个值得全身心依靠的好男人。
这事情他已暗中考虑了很久很久。
终于再打探到陆元奇的行迹,他不得不发自肺腑地承认,世间还能让她安心依靠的好男人,除了他,就唯有陆元奇。
很多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在疼爱她珍惜她的某些方面做得远不及陆元奇。
虽然陆元奇早早地离开了她,但某种情况下,离开一个人恰是爱到极致的表现。
就像他此刻也选择离开,心中对她的爱却只会日益强烈。
实在太爱她,所以才相形见绌,始终自卑地觉得根本不配。
他瞪着陆元奇。
慢慢目光变得平静温和。
他又看出陆元奇从不将她当做终生相依的爱人。
陆元奇眼中情感浓烈,爱意最盛,但那明显不是对她而产生。
这十几年来,陆元奇当然已遇到过更多女人,有更多动心的机会。
独狼不禁也怕了。
怕陆元奇已心有所属。
怕自己一求成真。
怕自己真的会死。
她始终爱陆元奇痴狂,他也始终爱她痴狂。
突然去求陆元奇代替自己将那份爱尽可能地实现并延续,他心中越来越痛。
陆元奇很懂他的痛。
独狼知道他很懂。
但此刻很懂比不懂要糟太多。
他想自己到底怎么了,听见陆元奇的回答,本应该高兴,本应该稍微地放松。
而他只觉咽喉突然又干又堵塞,好像这辈子所有的情感都已凌乱如麻地涌上咽喉。
他有种痛哭的冲动,原来他也这么脆弱。
他当然不会在陆元奇面前痛哭。
在陆元奇面前,在一个男人面前,他永远强硬,永远冷傲,永远不轻易暴露出自己软弱一面的情绪。
只有在夜深人静,在连狗都懒得再叫唤一声的时候,他才会肆无忌惮地独自痛哭。
而那些时候,却还不是真正该痛哭流泪的时候。
那些时候,其实是最需要勇气与信心的时候。
他凝望夜空中孤悬的冷月,几颗星零散地点缀在旁,放着暗淡的光,很温柔地落下来抚摸他的脸。
他竟由衷地展颜笑了。
陆元奇在对面,为他的这一笑而深深感动,终于热泪盈眶。
此刻他又显出了往昔小男孩的天真多情。
其实他们都没怎么改变。
月色如此美,星光如此美,世上本不该充斥着死亡将至的强烈压抑感。
独狼缓缓闭眼,安静地试图感受夜最真实的一面。
有人说,黎明前的那段夜是极黑暗的,但他却从这极黑暗的夜中寻找到了此生难留的灿烂光明。
夜最真实的一面是黑暗,人最灿烂的是坚守信念时获取的那一片因难留而永恒的光明。
他已做了十几年杀手,已为毒蛇娘子暗中除掉了许多人,他的双手已在血水里泡得发臭。
他深知在下一刻,下下一刻,下下下一刻,他的罪孽就必得到审判和惩罚。
他希望在后面的战斗中,陆元奇能一招就致了他的命。
他已安心地等着领受死亡。
死亡并不是一件完全美好的事,也不是一件完全可怕悲哀的事。
死亡有着出生般的激情与宁静。
死亡是激情的发泄,宁静的享受。
杀人到某种难以自拔的程度时,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值得去赴汤蹈火?
只有死亡,才能令他再次坦然。
慢慢垂下目光,准备迎接他似已期待很久的死亡。
画纸重又卷起,继续发出闪烁耀眼的金光,这世间最辉煌的一种光,莫非就代表死亡?
死亡的光虽短促,但也有人说过,越短促的光却往往越激动人心?
如流星般不可捉摸的瞬间,所以永恒地印刻在人们思想里的辉煌。
他不知道自己干嘛突然会想到死亡,会深究死亡的真理。
他不知道自己的脑子干嘛突然这么罗里吧嗦。
他是杀手,凶狠阴险冷酷无情的杀手,在人们心中,他直接代表死亡,直接掌握别人的死亡。
但他终究还是无法彻底地理解死亡。
他只不过一直在接近死亡,触摸死亡,然而那都是别人的死亡,不是他自己的。
他只不过一直生活在死亡的沉重阴影里,在死亡的沉重阴影里喘息、感觉,听死亡引起的声声嘲讽,看死亡在冷风中无休止地扭曲。
这使他早已忘了自己还是个人,有血有肉的人,也会痛会流泪的人,终归要死的人。
到此刻,他才将这一事实重新挖出脑海。
“如果是你战死了,也请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回去照顾她。”
“这一次显然是不得不倾尽全力。”
“必须倾尽全力,因为这可能已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战。”
“那我也该提早告诉你某件事。”
“你说。”
“如果你现在肯弃暗投明,我们还是会很欢迎你。”
“那样也免去了决斗?”
“流血,死亡,并不能真的证明和改变什么。”
“至少改变不了很多人的命运。”
“只会令几个无辜者活得更悲哀。”
“你说的我们是指哪些人?”
“我,丁风,安大捕头,以及所有反对毒蛇娘子的正派中人。”
“哈哈哈哈——”
独狼笑了。
猛地大笑,狂笑,笑得像发了疯病。
他笑起来整张脸都严重扭曲。
“你在笑。”
陆元奇又惊恐。
他这笑声实在刺耳,也刺心。
陆元奇的心已被刺得鲜血淋漓。
“我在笑,你当然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终于从你的嘴里听到了些非常庸俗的词,庸俗不可笑,但你这种人突然庸俗起来就可笑了。”
“我哪些词说得非常庸俗?”
“比如流血,死亡,证明,改变,这四个词听来都庸俗,不过最庸俗是弃暗投明和正派中人。”
“这些词怎么让你觉得非常庸俗?”
“流血,死亡,证明,改变,这四个词我就不说了,只说说后面最庸俗的两个。”
“你说。”
“弃暗投明,是令人恶心的一个劝人投降的词,至少令我恶心,你竟没考虑到我的感受就堂而皇之地向我说出,表明你原来并不真的完全了解我。我们做了几年朋友,又做了十几年仇人,你竟根本没我想象中那么了解我,这就让你随同那个词也变得庸俗。”
“那正派中人呢?”
“在我的观念里,人性是复杂矛盾且多变的,没有绝对的正邪派别之分。”
“然后呢?”
“然后?我这辈子最恨有人当着我面自称正派中人。”
陆元奇望着他明显在扭曲抽搐的脸,眼睛深处缓缓流露出同情:“你应该最恨毒蛇娘子,是她把你逼上这条路的。”
“路?”独狼咄咄逼人地瞪住他,厉声质问:“什么路?”
“当然是血腥残酷的杀手之路。”
“你错了,将我最终逼成杀手的,不是毒蛇娘子,而是你口口声声所谓的正义,肮脏虚伪的正义。”
独狼木无表情地说着,脸部肌肉已停止了扭曲抽搐,他眼神显得难以形容的可怕和灰暗。
陆元奇似乎又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肮脏虚伪的正义?
要怎样才会令一个人如此恨之入骨地看待正义?
独狼的眼睛里静静幻化出模糊的往事。
大火,火把,无数手和头在火光里晃来晃去。
有妇女惨呼,婴孩哭叫。
有毛色灰黄的狗却没狂吠,而是奋不顾身地扑向大火。
呼声哭声随着手和头的影子剧烈颤抖。
陆元奇仿佛一下子身临其境,目睹那只行侠仗义的狗,心脏也随着剧烈颤抖。
沸腾的热血涌到喉口,他不仅热泪盈眶,而已直接泪痕满脸。
他终于无比震惊地明白,原来独狼说的忠狗救主确有其事,而且就发生在一个小镇一个本还兴旺的家族,就发生在独狼自己身上。
大火逐渐式微,逐渐被扑灭。
一切恢复地老天荒般的平静。
陆元奇又朦朦胧胧地看见,有个母亲守着摇篮里的可爱婴孩,轻唱起柔软如白云的儿歌。
他听不清儿歌内容,只看见母亲慈祥而满足的笑脸。
摇篮里的可爱婴孩长大了,三四岁的模样,能到处撒野乱跑。
青翠无边的草地上,母亲追逐顽皮的儿子,儿子追逐洁白翅翼的蝴蝶。
母亲笑声几乎和儿子一样天真单纯。
那笑声是多么动听,像喜悦的风铃声。
在那笑声的妆点下,世界已经变得多么美。
陆元奇痴了,陶醉了,第一次特别真切地领会到母爱,竟那般地温柔甚至芬芳。
宛如撒满鲜花的梦,他太想永远沉浸在里面,但心突兀地痛使梦瞬间粉碎,要再抓住已来不及。
一切已太迟太迟。
大火又怒涌而至,火把,急躁的手,晃动的头,奋不顾身的忠狗。
宛如势不可挡的白蚁,疯狂地迅速啃掉美丽的梦。
女人惨呼,母亲无助,婴孩哭叫,儿子身处险境。
那些声音凄厉而悲壮,淹没在熊熊大火里。
陆元奇只得紧闭眼睛,不敢再看独狼。
他一看见独狼的脸,脑海中就立刻会闪现儿子在大火里哭叫挣扎的模样。
他已更确定那儿子正是独狼。
独狼却偏偏又笑了。
他的笑很像被捆上绞刑架的绿林好汉。
那么豪气,那么震慑人心,同时也那么优雅。
陆元奇终于再次睁开眼时,难免看到他这种笑。
陆元奇差点崩溃倒地。
“你还要劝我弃暗投明?”
“照你的意思,世上并没有真正的光明。”
“有真正的光明,只是没有真正的正义。”
“所以你可以继续放心大胆地做杀手。”
“你知不知道你其实又是在放屁。”
“对,我说再多,你听着都是不值钱的屁话,那你自己呢?”
“我说的照样是屁话,杀了太多人后,想说正常点的话也不行。”
“现在不杀还来得及。”
“来不及。”
“怎么来不及?”
“你真以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
独狼突然凌空跃起翻身,斜刺里向陆元奇冲击了过去,手中画轴又挥舞成金光闪射的亮圈:“杀手在杀了第一个人以后就再难摆脱罪孽了,与其歇下来整天担惊受怕,不如继续做个残忍的追债者。”
他手中画轴的金光在说话间已逼迫到陆元奇眉睫。
陆元奇的剑已不能不跟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