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是临湖而建,也许正因为靠近这一片温柔多情的湖水,才终于发展成今日的辉煌繁荣。
秋意浓,月已残。
残月静悄悄地守着残夜,残夜也有一颗被泪光笼罩的残心。
天地间的万事万物好像都突然变得残缺。
冷风在一湖宝石般晶莹闪烁的星光月光里良久地怅惘彷徨。
奉君楼挂出的灯一盏两盏三盏四盏,很有神韵地亮着,暖融融地亮着。
有两个积怨深重的人,表情淡然地对视,眼角都凝固了飘渺或苍白的死亡色彩。
一个人手中紧握利剑。
剑身狭长,剑锋薄如纸,剑光丝丝缕缕也被逼得纤细,如情人的发。
另一个人的手张开来猛地收紧,握住的东西却不是剑。
而是一卷画轴。
通体金黄色的画轴,极为迷人。
如**般的迷人,如狂草般的不安分。
剑可伤人,也可夺命。
画轴呢?
可刺人。
玫瑰太美,却多刺,人触之不慎,就能见血。
画似玫瑰,它常流泪,每滴泪也成了每根刺。
有刺的玫瑰普遍,有刺的画只此一卷。
唯一卷轴已执于他手。
这也是凶险的武器。
一剑。
一画。
不知会战斗成什么样的迷茫。
XXX
两个人站直身体已对视了很久。
他们其实相隔并不远,但他们此刻的眼神却令旁人感觉非常远,甚至虚幻。
他们瞳孔深处射出来的目光也在交错纠缠,最后彻底地冻结,像两条正沉溺在激情欲望中已无法自拔的响尾蛇。
再难分清楚你我天地生死善恶,夜晚将尽时所剩无几的黑颜色与黎明将临时缓缓喷发的灰颜色也令他们分不清了。
他们似已再难分清楚世间的任何颜色。
只有血的颜色,带着溶溶月色的寂寥,极不安地在湖的某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漫不经心地洇开。
洇开,成仇恨的漩涡,疯狂了情感,却静止了眼神。
可以模糊地看见,无数的黑点像蚂蚁被一只只吸进其中一个人的口腔,再进入咽喉。
那是独狼的目光竟在莫名其妙地微颤。
他没刻意掩饰自己微颤的目光。
他用一种苍白无力的语声突然说:“我不是侠。”
陆元奇的表情也隐约变得奇怪:“侠也有定义。”
独狼老气横秋地叹息:“侠可以是人,不是人也可以成侠。”
陆元奇不禁怔住了:“哦?”
独狼目光终于安定下来,缓缓道:“曾经有一条狗,舍生救过一家人。”
陆元奇脸上又不禁露出少见的疑惑表情:“一条狗?”
独狼郑重其事地点头:“一条本不受宠的看门狗,却比大部分仆人更懂得忠诚。”
陆元奇道:“它真的救过一家人?”
独狼再次点头,这次不仅郑重其事,甚至似有不易觉察的悲哀:“一场残酷的大火几乎快吞噬了整个庭院,一家人共三个大人四个小孩全被困在大火的最中心。十几个仆人手脚慌乱地提水灭火,却一直没有谁敢直接闯入大火中心。”
陆元奇微有动容:“是狗去救出了他们?”
独狼突然一脸敬畏之色,这在他是极罕见的,他语气沉重有力地一字字道:“狗丝毫不惧那熊熊烈焰的赤面獠牙,勇敢地一点也不迟疑地冲入大火,在炙烤的火狱中固执地搜索主人的身影。”
陆元奇的眼神也沉重起来,心中慨叹一声,道:“它搜索到了?”
独狼很认真又很严肃地道:“它搜索到了,在一片焦木的热气中,它的嗅觉竟仍是出奇地灵敏。它先依次叼出了四个小孩,此时大火的獠牙已狠狠地将它的背皮咬烂了好几块。幸好它体型壮硕,那四个小孩又不太重,它能很轻易地快速从大火中叼出他们。它的毛色并不美丽,甚至灰得令人讨厌,但在烈焰烧着它背皮的时候,谁都看见了一种世间最高贵也最坚强的毛色。”
陆元奇终于忍不住感动了,心里一阵酸楚又一阵火热,似乎突然看见了哪只勇敢而忠诚的狗,在无边的火海中不懈地拯救主人的生命。
在那只狗雄伟形象的压迫下,他已一时无话可说。
他只有听独狼继续说下去:“然后,它再依次咬着三个大人的衣角,示意他们跟紧它冲出这片大火。然后,由它在前面开路,引导着三个战战兢兢的大人,他们不指望它最终能安全地带他们冲出去,它已成功救出了他们的四个小孩,他们已很感激它了,但它仍旧不放弃,固执地时不时回头看他们。然后,当他们终于站在了大火的重围之外,却失控地一齐流泪,因为它在替其中一个大人挡落下来的一根房梁木时,被砸死了。”
它以它这一条卑贱的狗命,竟救出了七条平素高傲惯了的人命。
它能不能称为侠?
连人类自己都会胆怯的事,它毫不退缩,当人类自己都快完全绝望时,它毫不放弃。
陆元奇道:“你从哪里听到这故事的?”
独狼苦笑道:“这问题我何必回答?”
陆元奇点头道:“是的,你不必回答。有很多故事都像神话一样不知出处的。”
独狼问道:“现在故事你已听完了,你觉得它是不是侠?”
陆元奇没有考虑,很肯定也很感慨地道:“它不愧为侠。”
独狼又笑了道:“只要有舍身取义的信念,无论是人是狗还是其他什么动物都可为侠。”
陆元奇道:“不错。”
独狼道:“你认不认为我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陆元奇很自然地道:“不认为。”
独狼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说起侠来?”
陆元奇不知道:“为什么?”
独狼脸上隐隐有几股杀气在聚集:“因为,我不是侠。”
陆元奇握剑的手猛一阵用力,惨白的根根骨节凸显出手背:“所以,我也不是侠。”
独狼冷声一字字很凝重地道:“我们都只是倚仗别人的势力,各为其主而已。所以我们这一战必尽全力,不用顾忌什么人情道义。”
陆元奇道:“不错,我们不是侠,从未做过正义的事。我们只为一己之名一己之欲一己之私而战,我们只是我们自己。定义模糊的一类人。”
独狼的身体突然深深陷入一片混沌的阴影里:“我们这类人,不如狗。”
月。
初时圆,此时已残。
迷惘地静静挂在天的一角。
“你用的武器是一卷画?”
“是。”
“画能伤人杀人?”
“能。”
“它怎么能?”
“因为它画的是一朵多刺的玫瑰,对你这种心软又重情的年轻人而言,玫瑰的刺很致命。”
“你不心软?”
“有时心软。”
“你不重情?”
“我早已从毒蛇娘子那里学会了无情。”
“但你也曾被你的画伤过。”
“你看得出?”
“我只知道,你至少对某个女人还一直不离不弃。”
“你……你已见过她?”
“是她挡住我来赴约的必经之路。”
“她为什么那样做?”
“她想我们都活着,免去这场战斗。”
“太迟了。”
“不迟。”
“我们的杀气已生,杀机已动,很难再停下来。所以我说太迟了。”
“为了她,你就不能……?”
“不能。你也不能。”
“所以,只有开始了。”
“男人有一些事,女人永远也不会懂的。我们战便战,何必去顾忌一个女人?”
刺。
隐形的刺。
突听见剑锋缓缓滑出鞘的声音。
其声竟悠远如灵魂深处在曼吟轻唱。
月光冷。
冷在脸上冻结成冰。
有画一卷,展开,在月光下发出一片温柔又多愁善感的玫瑰红。
杀气阵阵从画上剑上隐隐约约地渗透出。
两人就在这杀气的重围中一触即发地对视。
猛地,拔起身形。
飘逸进月光里一下子苍白。
风凌乱地吹开衣袂。
背影交剪出单调的错觉。
慢慢地在迷离的剑声中凝固。
然后碎裂成一场永不醒的梦。
好快的身法,好亮的剑,好美的画。
一切刹那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