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的计算果然不错，戊时刚过，草海那边就有了动静，孟怀义低身摸了摸地上的石头，表面的热气已然散尽。
东边山头上，一轮明月探出了头，借着皎洁的月光，远远看见，从草海里涌出一大片黑压压的东西，像潮水一样冲着这边袭来，很快就到了山脚。
谢常平偷偷看向愚公，他正眉头紧皱地望着下方，但目光所及，却不是脚下那团黑色的洪流，而是远处那片草海——那巨蛇还没有露头。
月前飘过一朵薄云，夜色又稍微暗了几分，山下的情况更加看不分明，只听得蛇群‘嘶嘶’的叫声越来越大，谢常平的心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扭头看身侧的孟星凡，他正绷紧了身体，一言不发，瞪大了眼睛望着山下。
谢常平看着他结实的身板，此刻在风中却略显单薄，忽然想起自己还比孟星凡大了半年，按辈分，自己是他的兄长，但这小子性子犟，从来不肯开口叫一声大哥，还凡事都爱跟自己争个高低。
谢常平自觉有些惭愧，在这里，孟星凡年纪最小，尚且能不露惧色，他这个做兄长的，怎么能轻易认输。
正出神，只听得簌地一声，一只带着火焰的羽箭划破夜空，向山下射去，落地正好穿透了一条竹子粗细的长蛇，把它钉在了坡上的泥土里。映着闪烁的火光，四人看见那蛇挣扎着蜷缩了起来，随后无数长蛇从它身边掠过，很快便把那一点火焰淹没了。
孟怀义向左右又各射了一箭，火光照亮的地方，都已遍布蛇影。
孟怀义看向愚公，后者点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一声厉喝从牙缝里迸发出来：“砸！”。
谢常平和孟星凡二人早就按捺不住，听到愚公命令，搬起石堆上的石头就往山下扔去。南瓜大的岩石轰隆轰隆地滚进了黑暗，一路夹杂着石头碰撞的巨响，和蛇骨咔咔断裂的声音。
还没扔几轮，就听得一声“当心”，原来一条迅疾的长蛇已经扑到了几尺开外，身子一缩，借着弹力急射过来，孟怀义眼疾手快，凌空一刀，把它劈成了两段，剩下半个蛇身在地上扑腾。孟星凡扔了手里的石头，一脚把断蛇踢进了黑暗里。
此时云朵已经散开，月光过处，脚下的蛇群的主力军已经游到了墙边十尺左右的距离，扭动的身躯清晰可见，青的、白的、黑的、褐的、粗的、细的，弯弯扭扭，密密麻麻，若不是夜里无数双放光的眼睛，它们看上去倒更像是树妖的根系。
不及多想，冲到前面的十多条长蛇就已经朝着四人的方向弹射起来，愚公把两个少年护在身后，手里的长棍上下翻飞，把一条条飞蛇悉数打落。
孟怀义也不闲着，拿着那杆绑了短刀的木棒左划右刺，白刃过处，长蛇皆被斩成数截。谢常平和孟星凡赶紧又抱了两块大石，往坡下掷去。
两个少年负责滚石，孟怀义和愚公负责招架近身的蛇群，就这样缠斗了不知多久，平地上的石头都被仍光了，就连撑顶的圆木和做饭的灶具都连着掀下了山去。
谢常平和孟星凡把地里能抠的石头都抠了出来，甚至大块的泥土，能扔的也都扔了，地表光秃秃的，周围只剩下一个二人挪不动的水缸。
围墙外面不知道堆了多少断成两截的蛇身，长蛇却还是无穷无尽地从山下的黑暗里爬出来，鼻子里浓浓的血腥味儿和嘴巴里咸咸的汗水味道交织在一起，让两个少年有些眩晕想吐。
谢常平鼓起劲儿，正打算去后面的山体上再找几块石头，突然只觉得脚下一绊，竟有两条细长的灰蛇从围墙的石缝里钻了进来，迅速缠到他的脚上。
谢常平心下一惊，一把拽住其中一条的蛇身，将它扔了出去，另一条蛇趁这个机会，一口咬在了他的右手小臂上，那蛇牙尖锐锋利，谢常平只觉得手上一麻，一股暖流从手臂里流了出来。
谢常平使劲甩了两下，却怎么甩也甩不掉。一旁的孟星凡这才发现异状，帮他逮住蛇身，就势想往外拉。
“别动！你再拉他的手就废了”，愚公一声呵斥，跑过来，捏住蛇颈，手起刀落，把蛇身斩断，再捏了蛇颚，轻轻把蛇头从谢常平手臂上取了下来，又扯下一块麻布，吩咐孟星凡帮他缠上伤口。
就这么几下的时间，又有几条细蛇从缝里钻了进来，缠上了孟怀义的身子。“大伯，快顶不住了！”，孟怀义一边把身上的蛇扔出墙外一边大喊。
愚公扫了一眼四周，眼神里露出一丝决然，直奔到那水缸面前，弯腰探进去，双手各拎出一个酒坛，又踏着一地的蛇身冲回围墙边，猛地把手里的酒坛朝左右砸了下去。
孟怀义心领神会，扯起身旁的火把往下一扔，轰！一道火墙从黑暗中窜起，把四周照得透亮，涌上来的蛇群也被这火势吓退了几丈，还有些避退不及的被酒泼了个正着，扭曲着身子在烈火里挣扎，蛇和蛇像线团一样交缠在一起，越缠越紧。
趁着火墙的阻隔，四人赶紧把早先冲进来的二三十条细蛇收拾了干净，孟怀义几刀下去，地上满是蛇血和断作几截的蛇身，借着火光才发现，原来他粗壮的手臂上早已被蛇牙划破了好几道口子。
奋战了许久，此刻突然有了一口喘息的机会，谢常平和孟星凡这才察觉手脚实在酸痛得厉害，双手伸起来，几乎都抬不到肩膀的高度。二人也没有精力再计较满地的碎肉和血迹，径直瘫躺在地上。
孟怀义倚坐在围墙边上，从衣角扯了块布料擦拭着身上的血迹，嗅了嗅鼻子，突然笑了，说道：“你们瞧瞧，这有酒香，有肉香，还有篝火，搞得跟过年一样”。
谢常平刚想笑出来，便觉得腹里一紧，肌肉疼得得眉头都皱了起来，一旁的孟星凡也苦着脸求饶道：“二叔，你就别逗我们了，现在笑都费劲”。
孟怀义对二人做了个鬼脸，转头看向愚公，愚公还站在围墙边，静静地注视着坡下的草海，火光映在脸上，忽明忽暗。
皓月当空，大蛇还没有现身，对于困在此地四人，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如果大蛇放下他们不管，那它会去哪儿呢？如果循着两个少年的气味去了村里，那乡亲们怎么办，想到这里，孟怀义的面色也凝重起来。
那两坛酒，显然是不够烧一夜的。没多久，火光就暗了下去，黑暗里又传来了蛇群悉悉索索的声音。坡顶上此时空空荡荡，除四人以外，只剩下一堵石墙和石缸了。
愚公转过身来，蹲到两个少年面前，问道：“怎么样？还站得起来吗？”。
孟星凡支起身子，艰难地挤出一点笑容：“嗨，没事儿！再来一百条也撑得住”。谢常平抿了抿嘴唇，也坚定地点点头。
愚公伸手摸了摸他俩的头发，语重心长地说：“你们仔细听着，现在山下的蛇群数之不尽，我们不知何时才能脱困。待会儿火势散去，它们必定再来，现在群蛇都在山坡上，我想山脚下的蛇应该已经所剩无几，待会儿你俩就藏在这水缸里，一块儿滚下山去.....”。
“不，我不逃，我要跟你们一起”。孟星凡坚定地说道。
愚公这时候安排他们逃命，显然是抱着死战的打算，孟星凡本就有愧于心，此时实在不愿意抛下他们独活。
但是能有这个机会逃生，也是好事，他扯了扯旁边的谢常平，说：“阿平，你去吧”。
“不！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也要留下”。谢常平的眼睛里闪烁着绝然的目光。
“哈哈哈想不到你们俩小子还挺有情有义的”，靠在围墙的孟怀义哥笑出了声，指了指空旷的地面道：“可是你瞧，你们俩能出的力已经出完了，再留在这儿只会影响我发挥了”。
“哼，反正我可不当逃兵”。孟星凡把头一扭，双手抱在胸前傲气地说。
愚公摇摇头：“听着，我不是让你们当逃兵，现在将到亥时，孽畜还未现身，我担心......担心它已经去了村子，若是孽畜真的趁人不备夜袭愚村，恐怕没人能拦得住它”。
听他说到这里，孟星凡和谢常平都是鼻子一酸，想到村里的老少此时也许正在水深火热里，瞬时心乱如麻。
愚公拍了拍二人的肩膀，宽慰道：“这只是推测。所以我要你二人下去，速速沿路回村打探情况，如果村子平安无事，你们要连夜叫醒乡亲，安置老小，早作提防。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孽畜已经去了村里，你们切莫返回，从村北往西，沿着大道去新达镇，提醒镇里的人赶快避难”。
二人点点头，眼睛里像是进了沙子，又痒又湿。
火光暗淡了下去，热气也迅速消散，谢常平打了个喷嚏，和孟星凡一起蹲进缸里。
这缸是一整块石头挖空做成的，外围混圆，内里也打磨得很是光滑。谢孟二人面对面蹲了下去，双膝交叉，挤得满满当当。圆圆的缸口像一个井口，抬头望去，月亮马上就要移到天空的正中，多么明亮的月光啊，把周围星星的光芒都掩盖了。
正出神，孟怀义突然探头过来，那张脸永远笑嘻嘻地，他掏出胸口衣服里的护符，塞到孟星凡手里，对他说：“这玩意儿可不能便宜了长虫，你们要是回了村，记得把它还给你大伯，如果......如果是去新达镇，就交给你四叔。”。
孟星凡刚想说点什么，孟怀义已经缩回了脑袋，原地蹲了个马步，双手用力，轻轻把水缸放平，然后听得一声：“走你！”，少年们头顶的景色便天旋地转起来。
碾压石子的声音隔着缸壁传进耳朵，起初还显得尤为清晰，很快就成了一片低沉的巨响。谢常平头疼欲裂，痛苦地闭上眼睛，脑袋里面的能想到的东西都像面粉做成的一样迅速崩塌，落得一地空旷的洁白，分不清那到底是空明还是混沌，月亮，奇山，怪蛇，房屋，水车，耕牛，新达镇......只觉得所有的一切全都没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永恒的旋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