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滩的对面,就是王屋山,整个山体陡峭笔直,凡人无法攀缘,只在山脚有一块多石的坡地,像仙人的足背一般。
愚公平日的住所,就建在这坡地的顶端。四人从山脚爬上去,花了大约一柱香的时间,这山上没有草木,也没有道路,虽然坡度不大,却也甚是难走。
一路交谈,谢常平得知,孟怀义还有四个兄弟,大哥孟怀仁,性格宽厚;三弟孟怀礼,尊贤重教;四弟孟怀智,聪颖过人;五弟孟怀信,诚实孝顺。
而且多年以前,孟怀智也曾在智先生门下进修。谢常平心生亲切,便也称呼他为孟二叔,称愚公为孟爷爷。
说话间众人爬到了屋前,那是一个用石头和木条搭建的简陋窝棚,棚顶盖着厚厚的茅草,右边立着一个大石缸,缸里还有一些清水,面向山外的墙面上斜靠着一块一指来厚的石板。
愚公娴熟地把石板挪开,露出一个门洞,低头走了进去,孟怀义也弯着腰跟了进去,对还屋外的二人摆了摆手,说:“外面热,快进来”。
谢常平和孟星凡难得出村一次,什么都觉得新鲜,正左右眺望,听到呼唤,便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也跟着走了进去,甫一踏入屋内,确实感觉凉爽了不少。
孟怀义把身上的弓箭包袱往地上随便一扔,曲着腿在左侧的墙边坐下,袒开胸膛用手扇风。孟星凡和谢常平也学着他的样子,靠着右面的墙壁坐下。
两个少年左右环顾,这石屋不大,屋内正中间有一个石头砌成的火坑,想来是平日里生火做饭的地方;靠近山体的一面铺了几块兽皮作床,愚公正坐在上面闭目沉思;床边放着一些灶具,几斗小米,墙角还倚着一柄柴刀和两把锄头,除此之外,便看不到别的东西。
这屋子地处山脊,时不时有从山阴升上来的凉风,穿过墙上的石头缝吹到身上,很快便把一身的暑热都赶走了。
愚公盘坐在床上,双眼微闭,兴许是在思考应对之策,孟星凡本想说点什么,但一想到大伙儿被巨蛇袭击还有自己的一份“功劳”,便不敢开口。
倒是孟怀义打破了沉寂,若无其事地对愚公问道:“大伯,这怪蛇从哪里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
愚公叹了口气,徐徐道:“大概二十年前,你应该才七八岁,有一天夜里,你爹被大伙儿抬着回村,你还记得吗?”。
“嗯”,孟怀义点点头,“我记得那会儿看到爹腰上有个很大的创口,血都从纱布里渗出来了,很是吓人,后来问起,他总说是走路不小心摔倒,被地上的竹桩戳的,我们都不信”。
“你爹的确不是被竹子戳伤的,那一天,也是这里,在场的很多人都受了伤,你爹的伤,是最严重的”。
“你是说!”。
“没错,就是这条巨蛇”,愚公望向门外,沉思片刻,说起了二十年前的旧事:
“二十年前的一个傍晚,大伙儿忙完一天,正收拾用具打算回村,这孽畜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撞伤了数人,那时候它的体型只有现在的一半,力气也小许多,我们几十人齐心协力,把它打成重伤,不曾想它垂死挣扎,仓皇逃入草海,从此不见了踪影。后来我也带人搜查过方圆十几里地,都没找到这孽畜的身影,便以为它已经死在哪个不知名的洞窟里了,没想到两天前,它竟然又出现在此地”。
“大爷爷,那这件事怎么没有听大家提起过呢?”,孟星凡问道。
“唉”,愚公轻叹一口气。“那孽畜当初被我们围攻,重伤而逃,一来我们都觉得它应该命不久矣,二来担心传出去引起村民恐慌,所以我以村长的身份,让当时在场的老少切莫外传”。
其余三人沉默片刻,听了愚公讲述,他们才知道妖蛇的传闻并非凭空杜撰,孟怀义心里一阵冷汗——自己不听长辈教导,偷偷来北面的山里打猎五六年了,若不是列祖列宗保佑,他恐怕早已成为妖蛇口中亡魂。
突然,谢常平像是想起什么事,转头向愚公问道:“孟爷爷,你刚刚说它两天前出现的,它这两天难道没有发现你吗?”。
愚公点点头,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它早就看见我了,肯定也认出我了,但是非但没有趁夜偷袭,似乎还有意放我离开”。
“那为何不早点回村,和大家商量一下对策?”。
愚公叹了口气:“那孽畜此番回来,必是为了寻仇,它此时留我性命,是想让我带路,我若是贸然回去,被它循着气味找到了村子,伤及一众老幼,那后果不堪设想”。
“呸!那畜生当真狡猾”。孟怀义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
“我算着日子,估摸着这两天,怀德便会过来,他和怀义一样,长年在山中狩猎,早习惯了隐匿气息,躲过妖蛇的警觉想来并不困难。到时候我留在此地诱敌,让他循小路回村,带上一众精壮男女,未必不能将这畜生一网打尽,只可惜......”,愚公讲到这里顿住,没有说下去。
倒是孟怀义心直口快:“只可惜被这两个小毛头搅和了,嘿嘿”。
愚公看向两个少年,孟星凡心知因为自己逞强,不但破坏了大爷爷的计划,还陷四人于险境,只得惭愧地低下了头。
谢常平也是一脸后悔,自己明明比孟星凡年长半岁,师父也嘱托过要以身作则做好榜样,但每次孟星凡想出什么鬼点子,自己非但没有约束制止,还跟着他一起瞎胡闹,这下更是招惹了妖蛇,险些害死愚公,实在是大大的不该。
但愚公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拍了拍他们的脑袋,温柔地说:“万事万物皆有因缘定数,你们倒也不必自责。只是你二人从村里出来,以那孽畜的修为,定能循着气味找回村子,它留我们已是无用。况且方才一战,我们已经惹怒了它,等入夜转凉,它必然大举来袭”。
说到这里,大家都沉默了,谢常平扭头向屋外看去,此刻烈日当空,骄阳正艳,门口往前五步就是一个斜坡,斜坡下是整个石滩,石滩外围则是藏着蛇群的草海,他们来时的那条小路在其中隐约可见,蜿蜒着通向远处的一片山坡和小竹林,再往远处,思绪就回到了村里,谢常平仿佛听见了村头老黄牛的低哞、隔壁李婶家门扉被打开的吱嘎、还有孩童你追我赶的欢笑声......
许久,只听见愚公自言自语道:“现在最好的消息,是它还在这里,而不是去了村子”。
孟星凡看了看墙角的劲弓,凑过去拽了两下,满脸期待地对孟怀义道:“二叔,你箭法这么高超,那怪蛇再来,你再射它几箭,把它吓走也就罢了”。
孟怀义听了,爽朗地笑了出来,“哈哈哈,星凡,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是学会拍马屁了。那怪蛇已非凡胎,肉体恐怕已有妖力加持,方才我那几箭若是射在蛇皮上,恐怕挠痒都不够,能把它赶走,靠的是天时,那可不是我的本事”。
孟星凡闻言,颓然坐在地上,失望地叹了口气,道:“唉,要是咱们会仙法就好了,待我腾云驾雾,御剑飞行,定要飞到它头顶,朝它脑袋扔一块大大的石头”。说完还两手比划了一个抱着东西往下砸的动作。
听到他这话,大家都扑哧笑了出来,空气里的紧张气氛也缓和了不少。
谢常平也忍不住调侃:“别成天做你的剑仙梦了,还御剑飞行,这山上除了石头什么也没有,要不我去逮只野鸡,你踩着试试看能不能飞起来?”。
听到这话,愚公的笑容一滞,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眼珠飞快转动,口中反复呢喃:“仙法......飞行......石头....天时......地利......”
孟星凡刚想开口,却见孟二哥摆了摆手,示意不要作声。
只见愚公的眼神越来越狂热,一张干枯的老脸仿佛红润了起来,嘴巴一张一合,像在计算着什么。算到最后,他双手一拍,兴奋地欢呼:“哈!这法子可行!”。
三人欣喜地凑过去:“什么法子?”。
愚公眼神炙热地看向谢常平和孟星凡,道:“看来你二人到此,果真是因缘定数”。两个少年你看我,我看你,都摸不着头脑。
“跟我来!”愚公说着,径直站了起来,走出门外,余下三人也依次跟了出去。
到了屋外,愚公挥手指着山体,向三人问道:“太行王屋二山落在此地有二百年之久,方圆不过十余里,但穷全村之力,都未能将其撼动分毫,你们可知为何?”。
谢常平想了想,推测道:“书里记载,有一种神奇的息壤,可以自己生长,无穷无尽,莫非奇山是息壤构成?”
愚公摇摇头:“如果它真是息壤,那这几十年里挖出来的土方,都足够把新达镇抬到天上去了”。
“莫非是大能的仙术?”,孟星凡激动地问道,显然他对这些话题还是更感兴趣一些。
“虽没有实证,却也差不了多少”,愚公接着说:“我研究这奇山五十余年,为了搬走它,尝试过几百种法子,最后都未能成功。原因在于,此山被仙法庇护,这上面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捧泥土都带有灵识,不管你白天把它们带得多么远、埋得多么深,或者用多么重的石磨压住,一到亥时,它们就会像鸦雀还巢一样,自行返回原本的位置”。
说着他捡起一块圆圆的石头,向山下抛去,那石头顺着坡,弹了几下,径直滚到石滩上去了。
愚公指着那石头,向众人解释:“就好比这块石头,刚刚从这里滚下山,等到夜里,它就会自己飞回来,位置分毫不差,就是这个原因,我当初搭建身后这间屋子,才不得不去几里外的山上采石”。
孟怀义点点头,随即又满脸疑惑地问道:“大伯,那这跟巨蛇有什么关系?”。
“能彻底击杀那孽畜的办法,就在眼前”,愚公微微一笑,卖了个关子,转头看向孟星凡和谢常平。
二人仔细回想他方才说过的话,突然,一点灵感在谢常平脑海里闪过,接着,一个大胆的计划越来越清晰,愚公见他的神情,欣慰地笑了,说:“就让小阿平来解释吧,我想他已经明白其中的关键了”。
谢常平点点头,道:“那巨蛇要攻过来,必然要上这道斜坡,如果我们先把坡上的石头移到石滩上,再拖到亥时,等石头飞回来,定然把它砸成烂泥!”。
孟星凡听了,也立刻醒悟过来,兴奋地补充道:“还有还有,如果能让那只怪蛇吞下一颗大石头,等那石头飞回来,就能把它钉在山坡上了”。
听罢,孟怀义高兴地一拍手:“嘿!真是个好计策,我们快干吧!”。
一旁的愚公也微笑着点点头,欣慰地叹道:“他挑徒弟的眼光,果然还是这么老练啊”,接着转头看向下方的草海,坚定地说:“凭借天时,我们已经赢它一局,这回就看靠这地利,能否再胜它半子了”。
此时已过正午,快到申时,地面还是发烫,日头却已不再那么焦灼,从山阴吹来一阵凉风,让人很是畅快。巨蛇和蛇群藏身的草海就在脚下,远远看去,大片的青草随着微风摇晃,起伏不定,竟真有书中所描述的那种大海的感觉,让人觉得既美丽,又危险。
谢常平握紧了拳头,知道今夜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