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女儿画像（上）
“嗯……哦……好的……知道了……”
五岁半的辉辉声调中带着明显的应付和不耐烦。
“不要嫌妈妈啰嗦，过年你六岁了，马上上小学了，多做几道计算题，多认几个字，好歹把拼音学全了，不要老揣着手机玩！”
“我就吃饭前后给他玩一会儿。”
强子凑到话筒边解释道。
“我还没说你呢！你是怎么……”
“妈妈，你能不能不要每次一来就和爸爸吵架。”
花惠芬意识到自己的音量有些高了，她平复了心境，转而用亲和地口吻说：
“妈妈和爸爸说话声音大了是妈妈不对。但我是急你呀！同你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在城里已经开始学英语了，你到现在十以内加减法还经常算错……”
辉辉急急地抢话道：
“我会听爸爸话的，妈妈再见。”
看着关闭了视频的微信聊天页面，花惠芬不禁升起一丝落寞。
同父子的交流缺乏温情，像是例行公事的汇报，丈夫千篇一律不咸不淡的开场白：“好吗？”“过的怎样？”，夫妻俩没话找话，一段段冷场。以为儿子会像在老家时和她叽叽喳喳地聊不完，却是有一搭没一搭敷衍地响应着她关切的问话。不久之前那个紧攥着她的小手，贴身粘着她的小男孩被手机里的游戏牢牢锁住了心神。
花惠芬不怪儿子，丈夫对孩子缺少耐心，用手机摆平玩闹的儿子是他能想到最简单和有效的方法，强子把妻子的旧手机给了辉辉，原本只在允许的时段让其拿出来玩，辉辉起初是无意识地延长时间，强子既不责骂也不强求，儿子在父亲的听之任之下毫无节制地一次次突破既定的规矩，欺瞒妈妈反倒成为了父子间的默契和共识。
丈夫不喜好游戏，却可以刷整晚短视频，给漂亮主播不停刷礼物，儿子在某次说秃了嘴，强子慌忙解释没花多少钱，就是凑个热闹，花惠芬没说什么，她只强调对孩子不能太过纵容，说教不如以身作则来的实用。强子态度诚恳地答应一定改，没过多久又故态复萌，至此花惠芬不再说了，她明白自己的明天寄托不了这个男人，强子曾为她许过的豪言壮语经不起现实的风吹雨打，她终究是疲了也乏了。如今她更愿意相信自己，她不需要依靠她的男人，或者其他任何人，她可以为儿子撑起头上的一片天。
女孩生动活泼的笑脸从记忆深处探出头。花惠芬努力克制不去回想与女儿一同走过的日子，馨馨是刻在她骨髓里的痛，她恨钟奕铭，忘不了馨馨在生命的终结所经历的痛苦和绝望。多么乐观开朗的孩子啊！一次次顽强的笑对病魔，花惠芬想要力缆狂澜留住女儿，却是眼睁睁看着医护人员拔去了氧气管，取下馨馨脸上的呼吸面罩。
为了让自己狠下心，她换了手机，将女儿的影像和声音放在老家。可现实不如电视剧精彩，她以为脱胎换骨化为了女儿的复仇女神，却身不由己卷入了湖心的那片涟漪。如今她的心里全然没有了恨意，只有对女儿深深地怀念。
馨馨有一次对着镜子问身旁的花惠芬。
“妈妈，他们都说我们的眼睛很像。”
“是的，不然怎么说你是我生的呢？”
“妈妈，我长大了会像你吗？我不要像爸爸。”
“像爸爸有什么不好？”
花惠芬笑着问。
“我才不要！像爸爸丑死了！我想像你一样漂亮。”
馨馨忽闪着那对灵动的眼眸说。
“你会比我更漂亮的。”
花惠芬由衷地说。
“等馨馨长大了，你妈妈就老了！”
强子站到母女俩身后语调诙谐地说。
“爸爸胡说，妈妈不会老的，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你当这是童话世界里的魔镜呢？”
强子的话显得有些不合时宜，透着股老实本分的憨劲。
“我才不要当白雪公主！我要做长不大的豌豆姑娘。”
“刚才还说要长大呢？”
花惠芬亲昵地反问。
“大了也不全是好处，我看隔壁的高姐姐读书读的苦死了。”
“哈哈！你这个小人精，人家高姐姐可是考上了大学呢！”
强子咧嘴笑道。
“我看她的书堆得一堵山那么高！吓死个人！”
小姑娘稚气的声调露出了孩子的纯真无邪。
三口之家甜蜜的画面定格在昨天。
花惠芬太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了，闭塞冷清的环境时常让她感到憋闷和窒息。通讯录里少的可怜的几则联系人，短信只有电信和银行固定的几条信息。微信联系人一些是熟悉的，更多是仅有一面之交的林林总总，至于那个人——是她想要触及却难以点击进入的页面。钟奕铭几番问她要新的手机号码，她迟迟未给，花惠芬以为有一天删去了对方的微信，此后天各一方，便是两不相欠。但铭兰画室四字好似她抹不去的前世记忆，她既没有勇气按下对方的删除键，更无法决绝地与过去做一个畅快的了断！
《顾鹏日记》她前后读了不下若干回，有些章节她都能熟背了，但她只读到那一页便不再继续往下。以未来视角看他们的这段情，注定是一个悲剧结尾。她也不想那么快结束这本日记，她无心再开启另一新篇章，她不愿游走在别人的故事里兜兜转转。她时刻提醒自己，那个人并不在意她，她不过是对方浓彩重笔下的一则插画罢了！
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不得不从顾阿姨床旁抽屉里取出那瓶安眠药，花惠芬不过水倒头吞下一片，保险起见她又拿出一片吞了。半睡半醒间，她迷迷糊糊看见女儿的身影，馨馨对着她甜甜的微笑，她伸手想要抓住对方，却如何也够不着。
“……馨馨……馨馨！”
从隔着层层叠叠薄纱的迷雾中喊到现实里，梦醒时分恍如隔世，她下意识摸出手机看了下屏幕时刻：3:15。
她感觉口干舌燥，伸手开了床旁灯，昏昏沉沉地走去过道的厨房，在忽明忽暗的感应灯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倒水时一个不留神，滚烫的开水淋到手臂上，她慌忙打开冷水龙头冲刷烫伤部位，看着“哗哗”的流水，眼泪不争气地顺着脸庞滑落。她没有耐心过水等凉直接在杯中加了点自来水，“咕嘟咕嘟”地饮了大半，进屋后，她将水杯搁在餐桌上，顺手抽了两张纸巾擦去眼角和脸上的泪痕。
躺下也睡不着，再过三两小时闹铃一响她便要扶顾鹏起来把尿，想到此，她从床旁取过手机，按下进门墙壁上的大灯开关，刺目的光晃得她眼前一阵晕眩。反手摸到身后的椅背一屁股坐下，她无意识地划开手机，恍惚着点开那个熟悉不过的男人头像。她想要即刻退回，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此页面停留。
——雪儿。
——雪儿。
——雪儿。
——雪儿，求你骂我吧！说我是流氓，说我乘人之危，说我罪无可赦！
——雪儿，我知道这回犯下的错失无以弥补！但我真的，真的是情到浓时情难自已，我深知对你的感情已超出了友情或知己，却迟迟不肯退步，都是我的错！
——雪儿，你是个好女人，你忠于丈夫和家庭，是我对不起你。
花惠芬缓缓挪开返回键，男人的留言直击她内心，但她只淡淡回了两字。
——晚了。
——雪儿，是你吗？
花惠芬的心脏突突狂跳，她颤抖着放下手机，端起水杯将剩余的水一饮而尽。
——钟奕铭，请顾好你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吧！
她指名道姓口气冷漠地回复道。
——我知道，道理我都明白，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收下我为馨馨作的画像。
听到馨馨二字花惠芬脑壳一阵嗡嗡响。
她点开对方上传的照片，下载原图，放大了再放大。
画面上的女孩十四五的模样，恬静地坐在落满了金黄树叶的街头长椅上，微风吹拂过女孩温润白皙的脸庞，身下白色连衣裙的裙摆随风轻轻浮动，女孩不经意地挑起额前被吹乱的几缕发丝，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定神看向近边的某处，她的眸中透着亲切而柔和的光。
“馨馨！”
花惠芬哭喊着叫出女儿的名字。
“我的馨馨啊！”
泪水止不住地喷涌而出。
积压许久的情绪在瞬间爆发。
怎么被他捕捉到的？
难不成钟奕铭会读取人心！
她时常下意识地投向那些走过身旁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有的梳着马尾辫，前行时随着步伐的节律，辫子在身后一翘一翘；有的留着齐耳的短发走路似阵风，她们有说有笑，或三五成群，或两两作伴，但有那么一位女孩总坐在街边花圃的长椅上，抵不住心中的好奇她走上前询问，女孩朴实地答道：她等下班路过的妈妈一同回家。
花惠芬看得出神，直至女孩牵着妈妈的手消失在视野里她才留意到身旁的钟奕铭，他只静静地站在其身旁，一路他没开口问一句，好似一切尽在不言中。
像套用了馨馨的模板复刻，纯真的笑脸，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丹凤眼，少女天使般动容的神态均被描绘地惟妙惟肖，这不就是长大了的馨馨吗？
——什么时候？
花惠芬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迅速地留言道。
——明天下午2点在铭兰画室。
对方回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