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影壁墙后就是后门。
影壁墙上有七个大石孔,大小不同,有方有圆,里面供奉七子神祗的木雕像。雕像用黄色的绸布覆盖,低垂下来。
墨白推开正门,迈过石槛,走到庭院中来。天空飘落下的小雨滴在脸上,有些微凉意。不远处,乾国侯府的正殿依旧雄壮华美,在雨中如幻似梦。墨白信步向前走去。
雨势越来越大。
雨滴落在侯府正殿屋顶的琉璃瓦上,发出噼哩啪啦的声音,大殿外的起脊斗拱悬挂着许多风铃,被风吹得晃动起来,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大殿外厅金碧辉煌,两侧墙壁上是两幅六丈屏,一幅是夏江山水,一幅是苍岭雪空,皆为宫廷画师的大作。
大厅挑空高过数丈,一盏大吊灯直垂下来,上面十八支蜡烛全部点燃,使得厅内人影摇曳。外厅左右两侧摆着两排太师椅,对着大殿正门的是孔雀还巢卧榻,五彩缤纷的羽毛与华锦铺陈下来。
乾国侯正襟危坐,双目紧闭。
他的五官精致,细眉长目,鼻子高挺,下巴圆润,蓄着长度适中的胡须。他头上高束孔雀冠,伸展于两侧的佩翎极长,色彩艳丽,上下飘摇,身上的百花争春冠服十分华美。
与廊中许多邦国一样,乾国也有匠人坊,供养技艺精湛的匠师,可以用地产桑麻,织出极其奢华的织锦。织锦色彩艳丽,是各国王室喜爱之物,所以廊中国家与其他王国商贸往来,织锦是最重要的商品之一。当然,最华美昂贵的织锦,一定要出自织山织女堂。
一队手执长戈的士兵,立于大殿正门两侧。他们身姿挺拔,目不斜视。墨白站到大殿外面的廊道上,从正门间的缝隙望进去,一眼便看见乾国侯段羽。
段羽左手边第一把太师椅里,坐着身材臃肿的大良衡骥,从座位已然可知此人地位最高。墨白知道,此人喜欢高声谈论政局,能力虽然不足,但心胸却非常狭窄。
因为情绪激动,衡骥的胖脸一侧有些抽搐,泛黄的牙在大殿上方的烛光照射下,闪着亮晶晶的金光。
“昭皇虽然去世,但帝国权力怎能旁落?北方幽蓟、西北敕胡均有宗族在帝国朝堂,为各自宗国发展势力。南方的金亭与昭皇乃是姻亲,东方的望海和雷霆两国,也早与银夏权贵勾结。这一次,无疑是各强国左右帝国政局的好机会。乾国一直为帝国坐镇廊中中枢,把守三江,此刻正该是君侯建功立业,一展身手的大好时机。我觉得以乾国侯的能力,绝对有能力兼任帝国首辅。”慷慨陈词过后,衡骥掏出绣着金线的丝帕,捂住嘴巴咳嗽两下。
“乾国侯该怎么做呢?”大司柏氐冷笑着问,面色清峻地望向衡骥。
“联合镇守西部边疆的西伯,请他回昭阳继承皇位。乾国再与威国、武国同盟,共同推举贤能参与帝国辅政。”
“且不说西北的敕胡近年来日益壮大,野心勃勃地想要南下,东方的望海和雷霆一直没有闲着,蚕食渗透隔河而治的廊中小国,乾国侯能有分身本领兼任首辅吗?况且武、威两国贪小利而忘大义,常常想要恢复过去大国的荣光,乾国却要和他们同盟,必然会成为其他邦国的眼中钉。尤其是位于我国南方的坤国,多年来一直鼓动威、武,妄图吞并我富庶之地,能坐视乾国与威、武结盟吗?我认为帝国需要国基稳定,侯君不如上表建议帝国新君,与南方的金亭更亲近些,毕竟娥后是金亭王缇恒之女。如此一来,金亭黄金与帝国白银兑换机制结合,就会获得更多王国的支持,新君必然会信任乾国侯,视乾国作为廊中盟友。”柏氐依旧冷冷地反驳。
“乾国的土地并不广袤,之所以能在廊中邦国占有一席之地,全依赖于乾国地理位置优越,与帝国直属版图隔莽荡山相连。如果乱局将至,没有邻近的强国支持,势必会受到望海、雷霆、金亭甚至铜古等强国的冲击,我倒是建议与威、武和坤国结好,以谋万全。”谭佚言语犀利,针对柏氐回击道。
谭佚是乾国大尹,乃是乾国双泉山下双泉镇人,与衡骥关系非比寻常,共同控制乾国不少产业。谭氏是乾国本土重要的贵族之家,同荣兴镇钱氏一族都是大族,但是关系却势同水火。
谭佚为人狡诈,远比衡骥更有城府,而且与威、武、坤国贵族常有往来。听了谭佚的话,衡骥不禁连连点头,用手里的丝帕,继续擦拭额头的汗珠。
这时,从大殿侧翼的天鹅绒幕帘后,走出十几位妙龄侍女,穿着薄薄的白纱长裙,披着五彩鸳鸯细羽披风,手里端着托盘放着银制的水壶和银杯。她们依次走到大殿里,来到各位乾国重臣的身后,将银杯倒满乾国独有的香金茶,然后款款退下。
香金茶浓厚醇郁的香味,飘散在大殿里,也飘进了墨白的鼻子里,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重臣们品完茶,又重新激烈地辩论着,似乎难有定论。
墨白望向乾国侯,见他正用手肘枕住榻首,微闭着双眼,手中银杯里的茶气升腾,半遮住他的脸,犹如进入仙境。争吵的声音渐渐平息,最终归于平静了。大家看着国君,不知道乾国侯究竟是怎么想的。
乾国侯缓缓睁开眼睛,淡淡地扫视着他的臣属。
“宜静不宜动。”乾国侯说完,慢慢地起了身,返回自己的寝宫,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短短五个字。
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高位之上,未必有什么真才实料,也许只是祖上积德罢了。不过,既然他坐上了显赫的位置,自然要表现得与众不同,嘴里说出来的话也就有了玄妙的味道。
夜幕降临的时候,雨势停歇。
乾国侯府的巨大院落灯火通明,中轴线上除了侯府大殿,还有乾国侯的主寝殿,书殿和宝斋殿,各座大殿顶端的长明风灯飘起来,与各廊道上悬挂的灯笼交相辉映。
侯府大殿里传来丝竹管弦的声音,还有歌伎悦耳动听的歌声,乾国侯和他的爱姬、娇妾们纵情欢笑,杯盘交错发出的响声,在静夜里传出很远。
对于权贵而言,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其享乐,除非是死。
墨白端着从厨房里装好饭菜的食盒,慢慢地走向钟楼。钟楼在夜色里显得灰暗,完全不似前院的殿宇辉煌夺目,只有三楼一扇窗户虚掩,窗后一盏油灯发出虚弱的光,轻轻摇曳着。
钟楼通体的灰暗颜色,正如此刻墨白的心境。他对于乾国侯的无所作为感到悲哀,同时也对墨老担忧乾国未来,有了更深层的理解。
走上三楼的时候,学士正伏在案头一动不动。墨白原以为学士在小寐,仔细再听时,却听到学士痛苦的呻吟声。他赶紧将油灯和食盒放到桌上,用手扶住学士的肩膀。
此时,墨老包子一般的脸,扭曲得更加严重,黄豆粒大小的汗珠早已布满额头。强烈的胃痛,压抑着墨老的呼吸,他嘴巴大张着,却只有咝咝之声,如水壶烧开水时发出的响动。
墨白将学士推靠到墙边倚住。他跑下二楼,在学士床边找到一只剥落黑漆的木箱,背起后重新返上三楼。他将木箱打开,里面是各种瓶瓶罐罐,有些装药水,有些装着药丸,有些则是粉末状。学士用手指着一只小绿瓶,墨白从中倒出两颗药丸,在桌子上找到水杯一并递到学士的面前。吞咽下去后,学士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煞白的脸慢慢有了些血色。
“墨老,您的身体已经太过衰弱,承受不了这么辛苦的工作,不要在勉力支撑了。”听了墨白的话,学士摇摇头。
“学士,我从厨房带回来新做的饭菜,你吃些吧。”学士还是摇摇头。
“国君的大臣们各执己见,有主张联合西伯的,有主张和威武两国结盟入朝的,但国君的意见是静观其变。”学士叹息一声,墨白看到他眼中的失望。
“掌管通信的下臣对我说,发给封城的信件消息需要简明,只说明昭皇去世的时间即可。”墨老还是没有说话。
“那我就去办了,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人的脑子若是好些,总要比身体好有用。”墨老冒出这么一句,让墨白莫名其妙。
墨白再次从钟楼走下来。
一轮弯月挂在天边,撒下的月光在墙壁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入夜后的凉意渐浓,大殿里的歌舞声已经消散。守夜宫兵在国府前院里逡巡,斧钺长戟的寒光在月光下闪烁。
钟楼两侧向后方延展,依次是马厩、柴房、铁器库和花种室,还有巡夜更奴的巡房,其他司职不同工作的下房。这些房间有些低矮,一直连接到鸽舍报信平台两侧,几乎将花圃包裹其中。
除了几声马嘶和奴仆的呼噜声,后院沉寂在万物生长的平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