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阴暗潮湿,光线或明或暗,混合着粪便的臭味。高大的砖制结构房顶部,有长长的漆黑柏木悬梁,还有数根辅助支撑的檩子,光秃秃的四壁插着几支裹着松油布的火把,有的已经熄灭,有的火苗闪烁不定。
整个房间里并排摆放着六个木制框架,分为上中下三层,每一层都有几个竹编笼子,笼子口挂着竹牌,上面用红笔刻着数字。竹笼里有水槽、瓷碗,里面有十几只慢慢踱步,来回走动的黑色、灰色、白色的鸽子,伸长的脖子发出咕咕的叫声,没有一刻停歇。
房门外的铜锁被打开,哗哗啦啦地发出声响,负责饲养信鸽协助通信的小吏墨白走进来。
墨白的身材瘦削,细长的眉毛上方有一颗小黑痣,弯曲的嘴角向上扬起,给人感觉总是笑眯眯的。他头上发髻高束起来,一绺发丝垂下来,遮住了他左边的丹凤眼。
墨白穿着混杂无花果树图案的青布衫,披着褐色的有漏洞的围巾,手里拎着一只黑布兜。鸽子们见到他,兴奋地靠近笼子,伸出脖子望向他,咕咕咕咕咕地叫个不停。
墨白把黑布兜放到地上,从里面抽出一根长木棍。
棍子上绑着各种颜色彩绳,系着许多把小铜钥匙,他用其中一把,打开了一只木架上层的竹笼。墨白用双手捧出一只长着红嘴的黑鸽子,鸽子的嗉子一紧一缩,发出愉快的咕咕声。
墨白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把黑鸽子放到地上,然后走到房间的墙角。他提起水壶,给每个鸽笼的水槽灌满了清水,又从黑布兜里,抓出几把黄豆、红豆或是小米洒到瓷碗里。
红嘴鸽子跟在墨白的身后,迈着稳健的步伐,好像这些鸽笼里的鸽子是它的子民,等待它的检阅。
人有时候喜欢狐假虎威,动物又何尝不是呢?
“昭皇去世了,这个消息真是太可怕了,不过他统治的时间也够久了。”
“咕咕咕,咕咕咕。”
“一鸽,人为什么都愿意坐到那个王座上啊,人不是鸽子啊:坐得高跌得重。学士墨老总是捋着白胡子这么讲。”
“咕咕咕,咕咕咕。”
“你可以不同意墨老的观点,但得听我的。我在这个院子里待得太久了,我真的好想变成你,在脚上绑着封蜡的信,不管是吉是凶,只要能飞上天去就好啊。我想飞到天上看到的蓝,肯定比我站在这里看的更蓝,对不对?”
“咕咕咕,咕咕咕。”
“学士要我好好选几只能飞长途的鸽子,你觉得我该派哪几只呢?”
墨白回身准备添谷物的时候,红嘴黑鸽猛地跃起来。它颤动着翅膀,飞到墨白的肩头,用喙在他的脸上轻轻地啄,还抬起爪子搔他的小黑痣。
“我知道了,你最信得过的是长风、短歌和刺芒。我也是一样,它们从来没有让我失望。”
“咕咕咕,咕咕咕。”
“还有你。”墨白一边说,一边走出了鸽舍。
鸽舍的门正对着东方。
舍外是十丈长、四丈宽的简陋平台,条石板凸凹不平,较深的水洼里有积水和残留的枝叶。围着平台一圈是由石柱做成的栏杆,用木板条加以连接。鸽舍平台的北侧是一片小花圃,栽种了雏菊、芭蕉、鸽子红、绿萝等等,五颜六色,蜜蜂嗡嗡叫着盘旋在花丛里,低低地嗅着采着。平台另一侧是存储杂物的房间,整个院落西侧有数亩刚犁过的肥沃土地,地里落了许多只麻雀,正在土中翻找残余的谷粒和麦穗。
如果人从平台走下来,沿着泥地上的卵石小路向前院走,需要经过一座高大的三层钟楼。最下层的木制结构,建在半人高的石砖墙上,外漆已经脱落不少。
墨白从小小的后门进入,踏上盘旋的极窄楼梯,一口气来到三楼。他走在暗淡的楼板上,即使如何小心翼翼,也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房间里有一张大大长长的酸枝桌,上面堆放着竹简、绢轴和羊皮纸,还有枯黄的板纸书籍。一盏油灯的淡淡光芒摇摇晃晃。
靠近油灯,一个老人正埋首苦读。
老人剃光了头,额上长了瘤,高高隆起,活像一颗长歪了的大南瓜。因被肿胀的肉瘤挤压,眼睛、鼻子和嘴巴聚集在一起,像人用手捏漏肉馅的包子。他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有些零乱,甚至有些污脏。
除了老人之外,房间里再空无别人,若是陌生人突然闯入,怕是会被吓一大跳。墨白将提着的小煤油灯放在桌子上,增加了房中的光亮,虽然只是一点点而已。
光头学士抬起头。浑黄的眼睛不大,眼眶周围堆着一大坨眼屎,老人正盯着墨白。
“墨老,您又一夜没睡吗?”
“哎!时事艰难,帝国势微,逆行必出,终将致乱。”
“您觉得谁会取代昭皇成为新皇呢?”如果不是熟悉墨老讲话的方式,墨白会觉得他实在太迂腐了。
“哎!敝履华服,孰能安之;天命即归,诚委忧旦。”
“如果天下乱了,我们该怎么办呢?我是说如果。”其实对墨白来说,是谁当上新皇并不重要。
对于大多数平凡人来说,谁是最高统治者又如何?只要吃饱穿暖,有一间茅草屋安身,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
墨白出身贫苦,若无墨老相救,也许他早就没命了。
不必为吃穿发愁的墨白,原以为人生再无烦恼。可是,当他做了很长时间的养鸽小吏,内心再次不安分起来。
人若是够年轻,就一定不会安分,这是千年古律,颠扑不破。
“哎!福祸相依,自有运数。天下若乱,岂有完巢?”
“幸亏我只是一个帮您饲养信鸽的小吏,养好鸽子送好信件的本分尽到就行了。”
我不想一辈子当鸽奴。
墨白想说的话没有出口。可是,我不做养鸽小吏,又该做些什么呢?我没有家氏、没有背景,即使墨老想要帮忙,推荐我到学城去求学,恐怕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吧!
“哎!遗世独立,惟小民也。悲天悯人,不外众夫。”
“我觉得能跟在您的身边,一直学习典籍、历史和治论,已经够幸运了,可不敢再奢求其他的了!”
“哎!言由心生,犹有反正。天规乃定,焉能不从。”
“学士,我还是去后厨给您打点米粥吧,再给您打点酒来?”不知道他是真的糊涂,还是假糊涂,不过再多说下去也没啥意义了。墨白心里想道。
学士没有答话,重新埋头整理手中的资料,翻阅着竹简。
墨白知道无需多问,便提起小煤油灯,慢慢地从钟楼的前梯拾级而下。他经过二楼学士的寝室,下到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