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厅广场十分宽阔敞亮,周围有几十根粗木桩,深深楔进泥土里,拦了三道孩童小臂粗细的麻绳。装载动物的笼子被卸在广场的东南角,熊族人临时搭建了厚重的牛皮棚,方便大家休息打盹。
牛棚前面有三个熊族人,斜披着兽皮,嘴里咀嚼着生烟叶,喝着铜壶里装的大麦酒。
熊族人体格强健,粗壮的上臂戴着铁箍,绑着单白色的细布条。上臂系彩绳是熊族人习俗,三彩绳证明单独猎杀过野猪,五彩绳代表杀过黑熊,七彩绳则是降伏雪国斑纹虎。熊族人中系五彩绳极为不易,系七彩绳更是了得,放眼整个熊族部落,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广场北侧是一座简易的木质高台,处决犯人的悬梁木被拆下来。驿馆伙计搬来几把椅子,放置于高台之上,供北靖抚司泰德和学士端端正正地坐着。泰德年过四十,身材魁梧、脸膛暗红,鼻子微微隆起,右耳边有一小片冻疮。泰德蓄着短须,使他的脸庞更显刚毅,目光坚定而锐利。
泰德身上套着银色锁子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手脚处包裹着牛皮护腕护踝,头上包一条方巾,白色黑熊形状的头盔已摘下来,由雪熊营主将“野猪”雚英斜捧在胸前。
紧挨着“野猪”有一员大将,正是棕熊营主将洛锋。洛锋身材高大,身姿挺拔,淡黄色的皮肤,左眼角有一条长长的伤疤,直到嘴角,双手剑斜跨在腰间,剑带直垂到台面。
在雚英和洛锋身后,立着桑柁和肖勇两人,皆是北靖步兵营的主将。他们站在高台上,身上都穿着银甲,环视完周围,目光落在熊族人那里。站在学士荀由一侧的人,是身材高大的曾柯,长着一把大胡子,年龄却并不大。他是雪地熊团训练骁将,专门组织骑兵们对练剑术,并演练作战战法。
北靖并不大,人口却不少。除了本镇居民,百余里地之外的林堡、宁定、漠林等城镇,也有不少百姓要来北靖集市贸易采买。
此刻,广场周围已经积聚了很多人,肩挑手提的水果商贩,穿梭其间大声叫卖。
泰平站在人群中间,离父亲落座的高台距离较远。
野猪、洛锋和桑柁等将都在,唯独没有回到北靖的猎熊营主将付戈,看来父亲还是十分谨慎的。泰平心里想道。
在泰平的眼中,父亲不怒自威,令人生畏,原本话就不多,碰到他更是用冷眼代替话语。如果仅仅是因为浪荡的性格,父亲不喜欢自己,泰平尚可以接受,但他总是在心里提醒自己:我是一个次子。
在亚夏大陆各国和众多城邦中,长子总是拥有继承家业的特权,这是贵族氏家数百年的传统。
传统总是要继承,有时候,无论是好还是坏。
好在父亲的几位爱将对泰平不错,常与他称兄道弟,尤其是喝酒的时候,更是搂脖子抱腰。
田垦更是个例外,他常常告诫泰平,要虚心向学士请教。每当田垦回到北靖,泰平就会央求他,到城东一座空旷无人的院子,向自己传授剑术,讲解对剑术的心得与理解。除了点拨剑术,讲解一些作战知识,田垦还会评论天下强国与强军。
年轻人总喜欢强者,可是变强的过程很痛苦。每当泰平松懈的时候,田垦都会冷冷地告诫他。
日过正午。
学士荀由站起来,走到台子中央。荀由年纪比泰德略小,身材不高,有些微驼背,显得非常瘦弱。他的脑门很大,鼻子高挺,眼睛虽然不大,但是很有神。
作为北靖六镇的学士,荀由身穿一袭黑袍。
泰平知道,为了披上这袭黑袍,曾经还有过不小的波折呢!
庄帝在位时,极为看重学士,远胜其他六子求索者,对于学士穿着有一定要求,希望加以约束与区分。
依照帝国定下的律法,王国大学士可披白袍,都城学士为黑袍,封城学士穿灰袍。王国以下,侯国学士穿黑袍,封城学士披灰袍。军中学士有所不同,一般穿白、黑和灰三色袍,以此应和血王座之色。
帝国大学士地位最高,白袍中略有黄色;帝国有昭阳、京师两都,学士可穿黑袍。西京、北靖虽统辖多镇,仍只是封城而已,所以学士仅可穿灰袍。泰德曾就此事与昭皇沟通,后在帝国辅政大臣协调下,荀由才穿上了黑袍,并有权力为学士授业。
“北靖多年没有来自雪国的马戏团,今天聚集在此的乡邻们应该饱饱眼福了。下面表演正式开始。”学士回转身,面向牛皮棚。
学士的话音刚落,牛皮棚里钻出一位上了年纪的熊族人。
他灰白的头发编成几个辫子盘在头顶,高高的颧骨、通红的脸膛。老人的手里是一条虎鞭,站在广场中央的时候,向全场拱拱手表示行礼,随后虎鞭扬起,发出三声轻脆的爆响。
靠近木笼处的桩绳被放掉,一只大黑熊从打开的笼门里,慢慢悠悠地走进场地,站在熊族人的身边。熊族人闷声吆喝,泰平虽然听不懂,但是从其表情上看出该是让黑熊卖力表演。
这当口,黑熊轻轻一晃,笨重的身体竟然摇摇摆摆跳起舞来,时而一只脚独立,时而卷起身子翻滚,甚至嘟起熊嘴打起口哨。
掌声响起来了,人群渐渐沸腾。
黑熊的舞蹈大约持续了半个时辰,舞台里散落不少观众扔的熊币铜板。熊族人拱手示意,然后拍着黑熊走出围档。
一个鼻头发红、细瞇眼睛的熊族男孩走入中央。他轻轻甩动头顶一侧的短辫子,用双手拢在嘴边发出“呼呼”低吼,两只背上长着尖刺的野猪便冲进场内。
男孩站在两只野猪中间,手从背后一抹,便多出了一根长杆钉刺木棍。他用木棍的另一头轻轻触地,两只野猪便龇起獠牙缓步后退。木棍敲了第二下,野猪猛地低头俯冲,獠牙相互撞击发出巨大的“砰砰”声。围观的人们不由自主趋身上前,看着广场内两只野猪向前冲锋,用最野蛮的力量撞击彼此,獠牙划破的躯体上鲜血直流。
泰平抬起头望向高台,父亲的神色凝重眉头紧锁,学士则侧身低语。
血腥的马戏团。泰平读出了荀由的话。
泰平从人群中挤出来。他绕到广场东北角的牛皮棚旁边,守卫在门口的熊族人警惕地看着他。
泰平嘴角扬起笑意,频频点头,然后蹲在虎笼前。这是一只吊睛斑纹虎,已经上了年岁,卧在笼内一动不动。老虎嘴角的涎液流下来,在它趴着的前腿上凝成了淡黄的结晶。
“孩子,不要盯着它的眼睛看,虽然它已经年老,但是仍有尊严。”一个衰老的声音在泰平背后响起来。
“既然它肯接受笼子的命运,还有什么尊严可言?”泰平回转身,看到最先出场的熊族老人,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它曾经也是王者,而眼下它则是熊族人的兄弟。”
“那你们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以马戏团的名义?还是为了别的目的?”泰平望着老人。
“活下去,孩子,是为了活下去。”
马戏团的演出十分精彩。
渐渐散去的人群,仍在兴奋地谈论着各自喜欢的表演。孩子们最爱跳舞的黑熊;男人们钟情于野猪的厮杀;用头角触地计算数字的梅花鹿,最讨女人的欢心。
市厅广场的泥地上,散落着果皮、嚼烂的烟䓍叶和麦糖棒。三五个晨卫用大扫帚清扫地面,将垃圾装进箩筐里,间或捡起一枚被熊族人遗落的铜币。
暗淡下来的天空,阴云飘伏不定,朔风劲吹,路上很快难觅人迹。
秋季的北靖寒意已浓,当街叫卖的小贩小跑着回家,临街的店铺也装起了挡板。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升起,空气里飘浮着蒸馒头的麦香味、炸鱼的灰油味,腊肉和冻血肠的卤味也若隐若现。
那是回家的味道!人无论多么疲惫,闻到家的味道时,一定会放松下来,哪怕他是多么强大的人。
泰平帮着雪国熊族人将笼子束牢,安排好马戏团动物成员们的晚餐。在此期间,他知道熊族老人名叫鄂普,是这支小队伍的领头人。
温老招呼着伙计们张罗饭菜,大盘的烧土鸡,泥烤猪腿,还有酸菜猪血已经做好,热气腾腾。腌制的萝卜块、泡蒜和卤蛋,一盘接着一盘地端上来。封坛的高粱酒和大麦酒一上桌,熊族人开始大呼小叫,伙计则适时地捧出了大瓷碗。
二十多个雪国熊族人分坐两张桌子。
泰平挨着熊族老人鄂普,同桌的人有指挥野猪比武的男孩,负责警戒的几名熊卫,还有一位须发皆白、眼角下垂的老者。这位老者年岁比鄂普大得多,苍老的脸庞上堆满皱纹,深嵌的纹理就像北方的黑土地,沟壑遍布。
让泰平奇怪的是,熊族人对老者非常尊敬,递水敬酒都是双手,故而他的眼睛紧盯着老者。老人佝偻着身体,靠在桌子旁,身上裹着兽皮和黑灰棉布,松松垮垮地垂下来。
“这位老者是熊族人的言答,也就是熊族人的活历史,布道人,预言师,更是雪神的信徒。”鄂普见泰平盯着老人,便开口介绍道。
更是一位将死之人。泰平暗自思讨忖。
言答将头转向泰平,浑黄的眼珠转动两下,在巨型火烛光照中,闪烁着智慧的光。他轻轻晃了晃头,与头发混编一起的小铜铃发出轻响,张开的嘴巴犹如空洞的黑井。
“死亡将近时,谁也无法拒绝。孩子,你要记住一句话:人只有真正理解了死亡,才会真正理解生命。”言答仿佛读懂心语一般,幽幽地回应泰平。
“很有道理,我会记下的。可是言答不是雪国熊族的言答吗?不该留在族人所居之地预言吗?为什么要来这里呢!”泰平不甘示弱。
“使命让我来到这里。雪国的风雪已起,危险已经开始孕育,我在为我的族人寻找生机。”
“难道熊族人的生机不在大柏岭内,反倒在银夏帝国的昭阳城中?”
“这也许是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