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皇闭上了眼睛,想起十年之前,自己迎娶缇谧的情景。
他又回想起征战沙场的峥嵘岁月,想起与自己并肩战斗的人,突然感觉有些悲凉与伤感。
往事如烟,不可追忆。
“也许是我做错了,也许我就不该坐上血王座。”昭皇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世上再没有人懂我了。我想告诉你的是,现在我只想要的是权力。”缇谧俯下身子,在昭皇的耳边轻轻地说道。
你将因为一个女人而死,帝国将因你而分崩离析,亚夏大陆将因你经历巨大的动荡。
襄皇临死前说的亚夏大陆诅咒,难道真的要应验吗?昭皇暗自叹息。他睁开眼睛,看着缇谧的眼睛,感受到那深处中的一团火。
“但愿有一天,你能够放下。有时候,得到就是失去。”昭皇说完了这句话,仿佛自己有种解脱的感觉。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缇谧轻轻地问道。
“请项公来一下吧!”
“项公!”缇谧提高了声音道。
昭皇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恍惚之间,他的眼前出现一个幻境。
幻境之中,昭皇看到牧羊谷城主府邸后宅如临大敌,正房的房门关得紧紧的。
房间里有紧张忙碌着的接生婆、女仆,忙着打水,准备碎布,拨弄烧得通红的火盆。床上躺着一位待产的女人,濡湿的头发贴附在她的额上,汗珠不断地流下来。
她正是昭皇临幸过的牧羊谷城主杨轱的女儿杨茉。
正屋外有杨轱、老仆人,以及穿着简朴僧装、须眉灰白的梵僧塔木合。塔木合是杨轱的亲哥哥杨邪,曾向昭皇讲过梵法。
杨轱与老仆人焦急地踱步,嘴里不住地祈祷。塔木合似乎十分淡定。
房间里传出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
杨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带有一丝满足的意味。婴儿的啼哭声音很响,仿佛向世间宣告自己的降临,有那么一点霸道的感觉。
轰隆隆,轰隆隆。
苍穹突然传来几声闷雷的巨响。塔木合抬起头,似乎在呐呐自语,昭皇分明读出了他的话。
有人来,有人走。世事无常,人生如戏,但愿关于亚夏大陆的诅咒,不会如期而至。
“昭皇,您叫我?”项公的声音,打断了昭皇的思绪。
“人是改变不了命运的,我也一样。”昭皇睁开眼睛,幽幽地说道。
“在世人的心目中,昭皇永远都是神。”项公略带哭腔地道。
“神也有走下神坛的一天啊!否则,刀剑神殿怎么会被雷电击中呢?”昭皇黯然神伤道。
“那不是天意,而是一场意外罢了,昭皇何必耿耿于怀?”项公劝道。
“人在弥留之际,总是会想起那些心有不甘的事。”昭皇再次闭上眼睛。
“昭皇再休息一下吧!”项公说道。
“我就要永远地休息了,身后之事只有靠你,还有帝国的朝臣们了。”昭皇目光中闪过希冀之光。
“项某不会辜负昭皇的期待。昭皇,你还有什么牵挂放不下?”
“朵姬!还有……”
昭皇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朵姬,又指了指北方。项公微微点了点头。
缇谧听到这里,心头一阵发紧,好像有人在腹内撕扯似的。
她再次回转身,看到朵姬的眼角垂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流淌在美丽的面颊上。丽人的泪痕,如同花瓣上的露珠,被大殿内的灯光照射,闪着晶莹的光芒。
她紧盯着素颜朵姬让人怜惜的美貌,心底却陡然生起一股怒意,产生了想要扼杀这美丽的冲动。
但是,最终她忍住了。昭皇似乎又对项公说了什么,随后,项公退回了朝臣之列。
缇谧听到芮隐轻声地咳嗽。芮隐是帝国的首辅,头戴磐玉帽冠,身体微微倾斜,灰白鬓发上裹束的包巾,早已经浸湿变色。曾经强健的体魄,如今已经虚弱不堪,长久站立的重负压弯了芮隐。
作为一个聪明人,芮隐表面上很尊重娥后,以彰显自己臣下应有的姿态。当然,芮隐的隐忍与等待是有目的的,为的就是得到更大的权力。为了权力,他与辅政大臣各怀心事,这一点芮隐心知肚明。
其实,站在这座行宫中的众臣,有哪一个不在谋求获得更大的权力呢!
权力如同阳光、空气与水。失去了权力,有些人是活不下去的。
此刻,行宫中有辅政大臣、各部大臣,长老院的九大伯爷,还有十几位赶到昭阳的封城城主。
他们都在期待帝王更迭变化,预测贵族氏家会做何选择,期待创造攀登权力巅峰的机会,成为权倾朝野的人物,令自己的家族大放异彩。
这些人的眼睛都在逡巡。偶尔目光互相碰撞,竟然彼此躲避,好像怕被人看破那点心思。为此,他们兀自轻叹,对昭皇生命即将重归大地,表现出无限的感慨、悲凉和忧伤。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呼噜、呜呼噜、呼呼呼、呜呼呜呼……
昭皇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大,像一个溺水的人正在水里挣扎。响声增添了大殿沉重悲伤的氛围,像有人在聚拢的篝火上,添了一大瓢热油。
夜半的钟声悠扬响起。
昭阳城距离东山尚有一段路程,但立于南城外的天子钟,直入云天,金钟声借着银河水波传递,仍可以轻松地传至此间。
天子钟响,国殇威亡。
钟声稍歇,行宫外的松涛越来越响,与渐消的钟声遥遥相和。乌鸦的鼓噪声,刺破了沉寂的暗夜,夜莺却在轻悠地低鸣。
聚拢在大殿里的众人,依旧焦躁地等待着,但脸上的表情却更加肃穆。有的人慢慢地挺直起腰身,有的人小声地低语,还有的大臣沉闷地伤心落泪,为昭皇做最后的祈祷。
朵姬用手轻轻抚摸昭皇的额头。缇谧则将脸转向帝国大学士蒂戈。
“一个新的子夜,将开启一段新的旅程。至高无上的王者应该魂归雪域,大学士为昭皇求请一支七子经吧。”
“遵命。”
身材精瘦的蒂戈年近六旬,他既是帝国大学士,也是一位熟谙异域教派的国师。蒂戈双手捧起一卷竹简,轻轻展开,露出数行奇怪的字。
“亚夏子民的生命,归于七子之神。七子是万物之灵,天地的主宰,是族人的明灯。请执起七子的明灯,穿过漫漫暗夜,回到西方,回到天域雪山,回到梦开始的地方。”蒂戈的声音极其洪亮。
因为格外用力,他脖颈的血管都已凸起,像一条大大的蚯蚓。大殿里发出回响,余波直冲穹顶。蹲踞在穹顶上正自啼叫的夜莺,惊慌地飞入夜空,逃入远处的幽暗密林中。
刺耳的“呼噜”声,渐渐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朵姬低低的啜泣声。盖在五谷金雀蚕丝被下,仍旧轻轻起伏的胸脯,慢慢地趋于平静。片刻之后,那胸脯终于一动不动,仿佛石化了一样。
缇谧站在龙床边,最后一次看着昭皇的脸。
一代伟大的帝王,脸色和缓,平静而又安详。深深折磨昭皇的痛苦,如今已经抽离而去,好像呼出口去的一口气。这口气分解、盘旋、飘散,弥漫在大殿每一个角落。
无人抬头注意穹顶。
一只黑背巨鹰转动着黄色眼珠,正蹲在穹顶看着大殿里的一切。它猛地一展双翼,向无边的黑色苍穹飞去,翅膀挡住了月亮的光辉。
行宫外,一百只巨大的牛角铜号一同响起。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