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之上,五颜六色的夜光石窗外,飘浮的云朵渐渐消散,太阳的光亮暗淡下来。泛红的云霞状似苍鹰,俯看着山顶的帝王行宫,双翼几乎与幽暗密林相触,好像两只巨爪抓紧山脊,要将这山峰连根拔起一般。
夜幕好像幽灵,拥有神奇的魔法,不断推送云霞之鹰,向宫殿越压越低。夜光石窗像五彩锦缎,徐徐展开,华丽稍纵即逝,沉重地涂抹上阴晦的黑色,像一个悲伤老妪的忧愁的脸。
夜光石分布地极少,产量也极低,极难发掘,被称为尘服第一至宝,品质最佳以乌金峰为尊,而乌金峰恰在佤珥王国境内。作为佤珥王国国宝级特产,夜光石窗定型、打磨极其困难,民间流传的磨制技艺,绝对不能同日而语。
石窗形状越复杂,面积越大,打磨难度会逐级陡升。
据说,如今掌握打造石窗技艺者,仅有尘服天匠院的七位匠师,亦是尘服大陆有名的“天匠七刀客”。天匠院地位极高,不亚于亚夏大陆匠人堂,分别称为两个大陆的“鬼斧”“神工”堂。
尘服大陆是一个神秘感十足的大陆,除了夜光石、沙漠玫瑰、木化石、佤珥猫等亚夏罕见特产外,风土、人情和习俗与亚夏大陆迥然不同,但是受到亚夏文化影响很深。
数年之前,帝国昭皇为了心爱美姬,决意打造华丽行宫,欲求得佤珥夜光石,制作绚烂多彩的穹窗。银夏帝国不惜派出特使团,千里迢迢地横穿沙罗半岛,抵达金角湾乘船出访。
浩浩荡荡的使团车队,驱行数千里,历时两个月,总算不负重望,抵达了金角湾东畔。使团船队调集数十艘商船,装载无数奇珍异宝,以及百万枚黑鹰银币、数万枚黑龙金币,沿着尘服大陆海岸线航行,最终抵达佤珥王国。
历经一年,耗光巨资,宝石相伴,使团东归。
除了数百块夜光石,使团还带回两位天匠院匠师。天匠院匠师与匠人堂匠人相互配合,打磨制成了二十八块夜光石石窗,安装在这座帝王行宫的穹柱之间,一时被天下传为佳话。
透过夜光石窗向下望,宫殿穹顶由数十根红梁柱托起。
穹顶至地面足有十丈,周围遮挡光线的幔帐依次打开,庞大宫殿内共有二十八根铜台柱,上面插着巨型红蜡烛,如同成年男子手臂一般。十几个穿着白色丝裙的婢女,轻手轻脚地走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声,将蜡烛全部点燃。
烛光映照之下,大殿内升腾起一层淡紫色的光晕,与穹顶外的光影遥相呼应,仿佛在轻声地诉说往事。
正殿中央,寻龙峰八角理石床如巨龙盘卧,上面铺就厚厚的虎皮毛毯,直垂到地下来,贴附在映照人影的七彩长孔乳石阶上。八角形理石床足有十丈见方,好似海中船舰,而理石地面恰如蓝海。
八个床角各竖一只长臂铜手,如同八个神人的健硕手臂,托举着一幅帝国彊域图。
疆域图用十几种瑞兽幼毛编织而成,乃是织女堂大师花容的旷世神作。织女堂与匠人堂齐名,并列为亚夏大陆八大堂,地位不逊于预言堂、箴言堂、异人堂、文武堂、黑火堂、君子堂,在民间地位很高。
行宫落成的当年,恰逢昭皇四十寿诞。为了热烈庆祝昭皇生辰,帝国总务部派出次臣,前往坤国织山织女堂,拜托花容亲手绘制“君临亚夏”。
作为银夏帝国的君主,昭皇的地位无与伦比,控制的疆土十分广博,而臣服、宾服与甸服之地更是辽阔。花容果然称得上妙手天成,利用不同瑞兽幼毛的颜色,尽画亚夏大陆疆域,即使是无人涉足的地方,亦用巧针勾勒轮廓。
铜手外侧悬挂着丝帘,薄如蝉翼,早已被人拢起束好。
在彊域图中帝国都城昭阳的正下方,对应着一张苍老脱相的蜡黄脸庞,陷落在软枕里,如同一块黄石。这张脸曾经有着坚毅果敢的棱角,冷静睿智的目光,还有高挺宽阔的额头,如今已全然不再。
他就是银夏帝国的昭皇。
昭皇的眼窝凹陷,挺直的鼻梁有点塌陷,始终没有闭合的嘴巴,有节奏地翕动,呼噜、呼噜呼噜、呼呼呼噜……
他有一双黑色混合着淡蓝色的眼睛,如今没有一点光彩可言,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西南方向的墙壁。
墙上挂着一幅巨幅美人肖像画。
顾盼生辉的眼眸里,是一汪深情泉水,每一个望进去的男人,都会无法自拔;粉红娇嫩的脸庞不胖不瘦,未施脂粉,只需一个轻吻,就会饱尝汁液,细密的绒毛仿佛在轻轻摇曳,搔抓着望向她的男人的心;她的樱桃小口很小,没有张开,却自有一番笑意和情思;飘曳的华美彩服衬托着婀娜的身姿,好像一步就能从画里迈出脚来,款款地走到昭皇眼前。
画中人名字叫做朵姬,号称帝国第一美女,父亲是大陆西南方朵国的侯主朵旦。
朵国东与蛮戎隔碧岭而邻,北方与花、斧两国以滨水为界,西边以斧山为天然屏障,与天湖畔边的镰刀部偶有往来。朵国都城皎月建城甚晚,但因紧邻皎月湖而闻名天下,其他名城有滨安与皋澜,分别扼守滨水与皋山。
天下美女如夜空中的繁星。因为每一个人视角不同,那美女便如同繁星一样,难说孰为最胜一筹。
花国侯韦颍生有一女,据说有闭月羞花之美貌。韦颍对女儿极为宠爱,便在颍水南畔的都城锦瑟举办盛会,邀请天下美女参加,以搏亚夏第一美女之美名。令人没想到的是,朵姬正巧随母出游锦瑟。
朵姬登上比美台,竟一举拿下了桂冠,一时为天下所轰动,也令韦颍父女愤恨不已。
昭皇稳定帝国霸权后,曾四处出巡视察,西南虽非亚夏中土,但也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听闻朵姬夺了第一美女桂冠,昭皇自然也想一睹芳容,于是便南下巡视朵国。朵姬年龄虽小,却极仰慕昭皇伟岸,最终追随昭皇来到昭阳,成为这座巨大行宫的女主人,深受昭皇的珍爱。
此刻,昭皇珍爱的女人坐在石床边,一动也不动,犹如一尊玉石雕像。她穿着一身丝质素衣,长发乌黑柔顺,在头顶挽起一个大大的发髻。朵姬露着雪白的脖颈和肩膀,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就像流淌的牛奶。
朵姬伸出手,用青葱般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昭皇的手。这只枯瘦的手如同苇秆,曾属于伟岸的大帝,银夏帝国的保护神,八荒畏惧的霸王。如今则被握在一个女人的手中,就像重新回到了母体的怀抱,只能盖在绣着五谷和金丝雀的蚕丝被下。
整座大殿十分宽阔,弥漫着衰败的酸腐的气息,即使点燃了许多檀香,仍然遮蔽不住。
即将离世的人与衰败的帝国一样,都有酸腐的气味。
昭皇的身子动了动,眼中似乎有了一丝神采,嘴唇微微张开。朵姬连忙凑了过去,想听听他说了什么。首席御医贡和距离很近,手里捧着香药酒,轻轻躬着身子,竖着耳朵探听。
贡和细长的白眉毛下,有一双闪着亮光的眸子。他听不到昭皇的话,显得有些紧张,鼻孔微微张大,垂下的手有些发抖。贡和转过身,望向大床附近的红樽木椅。
红樽木椅上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身披凤鸟金羽玉衣,头上戴着飞凤后冠,两只凤翼平展开来,状似高飞而去。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膝处,犹如一尊美丽而庄重的雕像。
她就是昭皇的皇后缇谧,被人尊称为娥后。
毫无疑问,娥后的尊贵身份毋庸质疑。身为金亭国王的妹妹,缇谧曾是缇氏家族的掌上明珠。父兄帮助昭皇君临天下,两国之间一改对敌之势,建立了亲密的同盟关系。
后来,缇谧又成为帝国昭皇的女人,人生已经达到巅峰。扪心自问,缇谧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然而,此刻,娥后是落寞孤寂的。
人人都艳羡她华丽的衣冠,依然娇美的身体,更艳羡凤鸟金冠所赋予的权力。可是,缇谧失去了曾经爱过的男人,失去了曾经视为天人的帝王,失去了最美丽的青春时光。
这时,朵姬在昭皇脖子下方垫起软垫,然后站起身子转向娥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稍稍地退向后方。
缇谧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如同流星一样,瞬间消失不见了。她缓缓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到床边,看着自己的男人,脸上流露出的表情十分复杂,让人难以参透。
昭皇眨了眨眼睛,示意缇谧坐到床边。
缇谧有点儿犹豫。她看了看贡和,发现他脸上极不自然,眼中有不可名状的恐惧,好像要阻止缇谧,却又有点不敢,两只手紧张地纠缠着。
缇谧坐了下来,与昭皇脸对着脸,相距不过尺许。昭皇再次张开嘴巴,声音如同蚊蚋,只有缇谧一个人听得到。
“我,我知道你做过什么,也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昭皇的胸脯起伏如同浪潮,边说边喘。
“你什么都不知道。”娥后的心狂跳不已,脸色却极为平静,眼睛紧紧地盯着昭皇,回答的声音更小。
“无论怎么样,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也不会怪你。我只希望一切如你所愿。”
“我曾经有最美好的愿望,可惜被你亲手毁灭了。”
“是啊!”
娥后望着昭皇,玉手不由自主地按在内怀藏着的一柄短剑上。我原本应该用这柄剑杀死你。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