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诸事皆宜。
曲水满城轰动,所到之处一片喜气。
孟令风托着锦匣从卫子歌帐中出来,招呼着百里仁与躲在他身后的青衿,“百里先生,我先去喊马倌牵马过来,随后就可以上路了。”
百里仁乐颠颠就要上马,就听帐中悠悠一声,“等等!”
卫子歌信步走出,打量着几人,“等一下!”,最后盯向百里仁,露出玩味的笑来。
百里仁干咳了声,浑身不自在似的左顾右盼,拍拍身上的药匣,“咳,什么事啊!快说快说!”
卫子歌没理他,转眼向青衿瞧去,沉默片刻后轻叹口气,温声提醒他:
“青衿,百里先生身负要事,你看着他别让他贪酒。”
青衿低着头,声音小小的,“是,我记住了。”
卫子歌又道:“你就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看着,能办到?”
青衿忙不迭点头,“公子放心。”
“好了好了,我自己有谱。那个谁,孟小子,你别愣着了,去牵马来吧!”
百里仁不耐烦地摆摆手,别过脸催促。
“令风,百里先生同青衿不善马术,你还是喊马车过来吧。另外我还有事等你去办,你去岳府送了礼就先回来。”
卫子歌拦住孟令风,转头不知睨了谁一眼,“先生辛苦,还要劳烦先生自己照顾好自己了!”
他将“照顾”两字咬得很重,百里仁听完肃直了上身,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卫子歌一一看过几人,无奈笑了笑,终是挪开身形放他们走了,“好了,出发吧……看热闹看得开心。”
岳家宅院坐落于曲水城最繁闹的街市之上,雕栋新成,油彩清漆仍还泛着鲜亮的色泽,红绸喜带高挂整街,来往宾朋接踵。
门口立着的人一身玄色配红喜服,姿容标志,满面春风,迎来送往很是老道周全。
“岳公子,恭喜恭喜!”
孟令风回首止住车驾,自己从青月骓背上跳下,姿态端正从容地上前问候。
那岳公子看清来人,立刻敛住喜服宽大飘逸的衣袖迎上前,连连作请,“孟公子来了,快请入席上座。”
“啊,岳公子见谅!”
孟令风递上手中的贺礼解释,“大公子还有差事等我回去,我便不进去了,不能亲自观礼实属遗憾。不过公子特别交待,车中之人为名医百里先生,喜好热闹,还望岳公子为其安排周全。”
“哪里话!”
岳公子欠了欠身接过锦匣,两人客套几番,孟令风揖礼告辞,骑马而去。
他欠身上前亲自牵马,身后的迎送诸事立刻有管事的接过手,宾客好奇侧目,虽不知车舆之内是何贵门高客,但见堂堂新郎官都如此恭谨,便知来人的身份非比寻常,驻于门内观望一阵,才互相拥蹙涌入内院。
岳公子恭敬道:“百里名医,您可以下车了。”
“有劳岳家主了!走吧,摇丫头!”
百里仁应和一声,挎好药匣,放下窗帘看向身旁眉开眼笑的青衿,“你还是变回来吧,大公子早就看穿你的把戏了。”
“啊?怎么会!我演得不够好吗?”
说话间,羞涩寡言的青衿已变成那个明朗的宋星摇。
百里仁摇头叹气,“样子倒是没破绽,只是青衿可不会说那么多话……”
院中门楣、山石树冠尽系红绸,一路走来,能贴的地方全是大红的和合双喜大字,好一副喜气洋洋、张灯结彩。
新郎官亲自领了两人入席,惹得一路宾客纷纷停下口中寒暄,侧目而视。
岳公子将百里仁请到主席位之上,声音稍稍盖过四周的喧闹:
“百里名医素日难得一见,今天在下能请到您赏脸入府观礼,幸哉幸哉!您请自便,待在下礼毕立刻前来敬酒。”
百里仁笑哈哈地摆摆手,示意岳公子去忙。
宋星摇兴奋地左顾右盼,一会伸头看向院外等着新妇入场,一会煞有介事地数着桌上摆好的菜肴热的有几盘,素的有几份,盛的什么酒,煨的什么羹,过了多时才安静下来。
“哎,奇怪!”
宋星摇用手肘推了推百里仁,下巴一挑,“公子说曲水有五族,如今田家败亡也该还剩四家才是,可你看桌上,却只摆了黎、南、伍三家的木签,吴家哪去了?难不成,是吴家并不想结交岳公子所以不曾遣人来?”
“哦!”百里仁漫不经心地说,“吴家已经没人了。”
“没人……是什么意思啊?”宋星摇歪着头看向百里仁。
“行刺你的人便是吴家家主的亲信,吴家族中上下全都被处死了。”
百里仁观察四周客人,不曾注意宋星摇剧变的表情,继续道:“除了粗使的家仆以外,无一留下。”
宋星摇眼睛一点点瞪大,简直不敢相信百里仁的话,“是大公子下的令?想为我出气吗?那只惩戒行刺的人就好了,灭门……是不是……是不是……”
听宋星摇情绪不对,百里仁偏头看向她,沉吟几许才说:“不是大公子下的令……”
宋星摇眉间又惊又怒,心中已然知晓答案,“是二公子对不对!他又再打什么主意,是想借我这件事兴风作浪,让大公子再受责罚吗!他……”
“摇丫头!”百里仁低低喊住她,“二公子他没你想象的那样不堪,这件事大公子也同意的!”
宋星摇漠然冷哼,听百里仁继续说:“或许二公子如此做法,别有原因。”
“别有原因……哼,总不会他说是替我报仇吧!我可担当不起这份情面!”
百里仁眼中划过无奈,眉头重重叠在一处,只盯着宋星摇不语,良久,才意味深长地说:
“具体为何我也不太清楚,可你不该随意疑心二公子。他身为上公子,所做所行是不会率性妄为的,他一定有他必须这么做的道理。你不了解他,他并非狭隘之人,也并非……无情之人。”
宋星摇第一次见百里仁满脸认真、言辞切切的替人说话,一时间错愕代替生气,讲不出话来反驳。
“哎哎,新妇来了!”
旁边的宾客一阵兴奋地喧嚣,争相直起身子去看款款走来的一双璧人。
“这个岳邈啊真是命好,短短一两年之内就从小商贩发迹成大富贾,还能娶到自己青梅竹马的女人,我看以后曲水要有他一席之地了。”
“是啊,你看今天这排场,不比黎家当时娶儿媳的排场差,我说,人还是该有些志气,不能总甘心受人辖制……”
“别乱说话,你小声些……快看快看!”
岳公子深情脉脉地看着身边的窈窕女子,新妇持绸扇却面,低首含羞,两人一同从鸳鸯拱走出,经过两侧宾客,徐徐上前。
成婚的礼仪冗长又繁复,在场之人敬酒祝贺,杯碟相击,好不热闹。
宋星摇正在犹豫是先吃鸡腿还是先喝桂花茶之时,岳公子手执酒罄,挽着他的新妇走来,替百里仁与宋星摇各斟了杯酒。
“百里名医……”
他看向宋星摇。
“哦我姓宋。”
“百里名医、宋姑娘,多谢两位到来。这位便是我夫人杜氏,还请两位赏下薄面饮一杯。”
岳公子拍了拍身旁夫人的纤纤素手,端起酒盅敬道。
“哎!岳公子有所不知,这位宋姑娘近几日身子不适,她以茶代酒,如何?”
百里仁按下宋星摇的手,自己举起酒盅与岳邈对饮。
宋星摇站起身,持茶与两人相视,就见那位杜姑娘眼波潋滟生羞意,粉额玉面比芙蓉,当真是美人坯子。
杜姑娘抬手半掩脸颊,纤细的手腕上挂着一条碧绿盈翠的玉镯,晃晃荡荡的如她一般摇曳生姿。
“妾见过两位。”
杜姑娘音如鹂鸟啾鸣,柔情似水的目光定在宋星摇的脸上看了看,微微现出一丁点惊诧,随即以妩笑掩盖。
岳公子一脸宠爱地看着自己的夫人饮好酒,替她理好卷起的袖口,这才欠身换到下一位客人那边招呼。
“杜姑娘可真好看!”
宋星摇重新坐好,捞起吃到一半的鸡腿,由衷赞道。
“那肯定!”身旁的人听见宋星摇的话,稍稍离她近了些,“你没见岳夫人手上的那条镯子,可是岳家主花重金买来送给她定情的,贵重得很呢!”
宋星摇咂咂嘴,咬上一口鸡腿,脸上不露分毫,可这心里满满都是羡慕,突然背后一阵阵发热发痒,像是有人在暗处偷看她的感觉,她纳罕地回头扫过一周,却并未发现什么相熟之人。
“敢问先生可是神医百里仁?”
“嗯?神医称谓愧不敢当。”
百里仁自谦回应,与宋星摇先后回头看去,就见几个人恭恭敬敬地立在身后,目光热切,神情却刻意收敛,似有事所求。
百里仁疑道:“几位……可是有事?”
“嗯……”
几人相互对望,支吾几声,才有人赔笑道:“百里神医妙手仁心,在下斗胆,不知可否请神医为在下诊诊脉?”
“哦,无妨无妨!诊脉看病是大夫该做的事,不必跟老夫这么客气。”
百里仁撂下竹箸,将桌上的杂物收拾利索腾出一块空地来,挥挥手问道:“都有谁需老夫诊脉,请坐在这吧。”
此话一出,不单单是身后之人,附近本还在互相闲聊的众人呼啦都围了上来,嚷着:
“我!给我看看!”
“神医,还有我!”
“麻烦神医了,我家中老母……”
如此一呼百应,人群闹哄哄地围上来,三两下功夫便将宋星摇从座位上挤了出去。
本好好坐在百里仁身旁大吃大喝,一瞬间竟被搡到人群最外,宋星摇看了看手中捏着的半只虾,又看了看水泄不通的人墙,恍恍惚惚中还未反应明白,就从贴身的位置变成距离最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