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鱼没有想到,自己二十年来,被人称为愚钝疯痴,却因为一场天灾给自己搏回了些许名声。
三年前,一场百年未见的大旱席卷新达镇地界,田里的粮食几乎颗粒无收,愚村在村长孟怀德的带领下,团结邻近几个村落,组织精壮进山围猎,统一管理余粮,帮扶老弱,虽说饥一顿饱一顿,但总算勉强捱到了灾情结束。
住在镇西的农户就没有这么幸运,吃完了自家的存粮之后,为了一碗麸糠砸锅卖铁的大有人在,从那之后,新达镇便添了许多流民,民风和治安也大不如从前。
一些有志气的青年便聚集起来,决心共商出路,渐渐地便产生了两个派别。
一派认为要,在这方天地建立世外桃源,抵抗可能到来的天灾,就必须改变现有秩序,生产更多的粮食和物资,他们称把这种想法称之为“改变革新”。
另一派认为镇子只有这么大,资源始终有限,四周的重岩叠嶂像牢笼一样把人们关在里面,应该冲破它们,重回富饶的永宁州,这种想法,他们称之为“出关”。
恰好“出关”的概念,和二十年前愚公的做法不谋而合,于是在年轻人眼里,这位老人的形象便又高大了起来。
谢常平的年纪虽然还不够讨论这些正事,但心里对“出关”的想法却是十分认可,心里早早地便对愚公多了一些敬佩。
竹林小道弯弯扭扭,二人走了一阵,隐约看到稀疏的竹林间,有个宽阔结实的背影,戴着一顶遮阳防雨的斗笠,正徐步往山的方向走去。
二人心想,莫非在这里碰到了愚公?于是激动地跑了过去。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在原地站定。
谢常平冲在前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出来这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像一头棕熊一样,把路挡了个结结实实。裸露的臂膀上有着结实的肌肉,一对宽阔的手掌上,指节粗壮有力,长年的劳作给他虎口上磨出厚厚的老茧。
男人脚上穿着扎得紧实的草鞋,蓝色粗布的裤子,结实的麻绳当作腰带缠了两圈,腰后面别着一把柴刀,露出半个刀柄,上身披着一件兽皮的短褂,背上还挂着一张劲弓和半袋羽箭,羽箭当中,还混着一根小拇指粗细的铁箭。
“你......你......就是....愚公吗”,谢常平气喘吁吁地问,显然跟他印象里的老人对不上号。
那个高大的男人爽朗地笑出声来,把斗笠揭到背后:“你看我有那么老吗”。
谢常平抬头看去,那男子看起来二十七八岁,下巴留着一排黑硬的胡渣,方方正正的脸上分布着深邃的五官,正午的阳光穿过竹林的缝隙,温柔地映在他的脸上,让人不自觉地感到亲切和安心。
“你是智先生的弟子吧?我在村里见过你,你要找愚公做什么?”,男人问道。
“我.....”。
还没等谢常平回答,孟星凡也冲到了面前,见到那男子,诧异地叫了一声:“二叔?”。
“星凡?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男子也是一脸惊讶,抬眼往南边的路上看了看,对二人道:“智先生没有来,你们俩是偷偷溜出来的吧?走,跟我回村里去”,随即伸出手便抓向孟星凡。
孟星凡低头弯腰,敏捷地从男子身边闪了过去,跑开几步,大声道:“二叔,我今天来找大爷爷,没见到他,我不会回去的”。转眼给谢常平使了个眼色,谢常平心领神会,趁男子不注意,也迅速从他身边溜开,迈开步子和孟星凡一起往竹林外飞奔而去。
“哎~你们跑这么远,回去当心要挨板子咯~喂——喂——”,男子洪亮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二人顾不上许多,只是一个劲儿地奔跑,出了竹林,便是大片草海,路边垂下的细长草叶在年轻的脸上和手上刮出一道道浅浅的粉痕,二人担心划伤了眼睛,便埋着头横冲直撞,过好一会儿,突然感觉豁然开朗,原来已经冲出了草海。
抬头一看,眼前是两座光秃秃的大山,山上除了泥土和石块,没有一花一木。天生的野草和人造的道路都在这里戛然而止,一片几十丈宽的白色石滩横在草海和山脚之间,滩上杂乱地分布着零星的巨石和低矮的石堆。
在样的山上,要找一个人实在是太简单了。那个穿着麻布短衫的黝黑身影,在灰白色山体的衬托之下,是那么地显眼。他此时正用竹筐背着几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沿着坡道的走势,慢慢往山下走来。孟星凡见了,高兴地叫道:“那儿!那就是我大爷爷”。
此时日头已经过了正午,土地里热气蒸腾,那山上既看不到水源,又没有树荫乘凉。两人实在不愿意再往前挪动,孟星凡便站在交界处杂草的阴影下,扯着嗓子呼喊:“大爷爷~大爷爷~”。
谢常平也摆起架势,但刚想呼喊,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愚公本就甚少回村,加上智先生也刻意躲着他,因此虽然在同一个村里,但谢常平十几年里其实没跟愚公当面交流过,只远远见了几次。
他挠了挠头,只得硬着头皮,对着山那边呼喊:“老人家~老人家~。
山上的身影听到喊叫,朝草海小路这边望了一眼,便倚着山体把背上的竹筐放下,提着手里的短木杖,快步向二人所在的方向跑来。
待他跑到了面前二三十步的地方,二人才发现他那张黑瘦的老脸上满是愠怒,嘴里骂骂咧咧地吼道:“你们两个小娃娃,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这草里面有蛇你们知不知道!”。
“蛇?”谢常平和孟星凡相视一笑,“我们又不怕蛇”。
话音刚落,一阵微风吹过杂草,从草海里传来细微的沙沙的声音,烈日当空,不知为何,三人竟然感觉到丝丝寒意。
愚公瞬时停下了脚步,身子半蹲,把食指竖在嘴边,面色凝重地示意孟星凡和谢常平不要出声。
他二人被愚公的样子吓住,咽了咽口水,屏住呼吸不敢乱动。
那沙沙的声音却是越来越近,谢常平确定那不是风的声音了。他想起智先生讲过,在新达镇外面,有永宁州和华封州,华封州的东边有一片大海,那里的水是咸的,深不见底,海里的鱼比房子还大。那海浪的声音,就像夏天晚上的风吹过竹林,有起有伏。
谢常平因此特地观察了一段时间,看风吹过树梢,吹过竹叶,吹过草丛是什么样子。那些植被总是会先被吹倒,达到极限又弹回来,然后又被吹倒,又弹回来,周而复始,风声也由此产生了婴儿呼吸般的韵律。
总之,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由远而近,连绵不绝的声音。
那声音更近了。几滴汗珠沿着少年们那冒着热气的额头滚下,还没到眉毛就失去了温度,两人的衣衫早已经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此刻只觉得凉意直逼骨髓。
谢常平偷偷瞟向孟星凡,发现对方比自己还紧张,刚才热得红彤彤的脸蛋此刻显得有些惨白。换了平日看到这副样子,谢常平定要嘲笑他一番,但此时却实在笑不出来。孟星凡察觉到他的目光,动了动眼珠子,怂恿谢常平往后看一看。
谢常平深咽了一下口水,和孟星凡一起慢慢回过头去。草海里,道路深处,有几丛杂草不知被什么东西轧倒在了他们刚刚经过的路上。附近的草丛还在持续发出沙沙的声音,二人屏住呼吸,两腿已经开始发软。
忽然,那声音停了下来,两人身子一僵,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目光迅速扫视左右,生怕这时候有什么猛兽从草丛里飞扑过来。等了片刻,草里再不见响动,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互相使了个眼色,各自踮起发软的脚跟,偷偷地往石滩上挪去。
那时候,正午刚过,滩上的石头被晒得发烫,他俩从阴影中退出去,谁料后脚刚踏入阳光底下,几粒细小圆润的卵石就从草鞋的缝隙滚了进来。
孟星凡被小石头一烫,以为被小蛇咬了脚后跟,吓得“呀”地一声跳了起来,把身边的谢常平也吓得不轻。
这一声尖叫传出,沉默的草海立刻有了动静,急促的沙沙声越逼越近!
愚公对着二人急呼:“快跑!快跑!”。
二人顾不上许多,转身拔腿便朝石滩上跑去。愚公也握紧了短杖,摆好了迎敌的架势。
那怪物的动作显然是比两个十几岁的少年要快的,没跑多远,二人便感觉背后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传来。谢常平回头用余光一扫,只见一个巨大的蛇头已经袭到了身后十步左右。一对磨盘大的眼睛里面竖立着黑色的瞳孔,嘴里吐出鲜红的蛇信,释放着杀戮的信号,让人两股战战,只觉得全身发冷。
“小心!”,愚公大呼一声,那巨蛇的影子在二人脚下显得越来越大!来不及细想,谢常平用尽力气一把推开孟星凡,借着冲力,在石滩上滚了两圈,迅速翻身起来。只见那巨蛇张着血盆大口,刚好从二人原本所在的位置直冲而过,孟星凡也在地上翻滚了几下之后,躲在了一个石堆后面。
那巨蛇咬了个空,并不急着掉头追来,而是直直地向面前的愚公冲去。
谢常平和孟星凡这才有空看清巨蛇的全貌,光是那蛇头,贴着地面都有一人多高,粗壮而结实的蛇身上布满黄褐色的鳞片,白色的蛇腹带着丝丝水汽,在石滩上轧出一道深深的辙印。
眨眼间,巨蛇已经到了愚公面前。它弯起身子,高高地抬起蛇头,对着愚公俯冲了过去。愚公的身材精瘦修长,满身结实的肌肉,可以说比一些中年人都要强健有力,但在巨蛇面前,却好似北风中的蜡烛,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熄灭了。
但愚公却并没有急着闪躲,而是双手握紧短杖,屈膝半蹲,护住中门,双眼死死盯住巨蛇的蛇口。还等什么?快跑啊!谢孟二人心里不由得为他担心。
只见那巨蛇借着俯冲的速度,越来越快,来势如同山顶滚石,这一击绝不是肉体凡胎可以承受的!连旁边两个十几岁的孩子都看得出来,难道愚公是真的老来愚钝吗?
更近了,更近了!蛇头离地还有一丈左右的时候,巨蛇猛地张开血盆大嘴,向下面的愚公咬去。
“啊!”,谢常平和孟星凡齐声尖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