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山西南,新达镇边界。
乌云蔽月。
沉沉的夜色里,一头赤面獠牙的当康巨兽,从北边通往永宁州的山谷中疾驰而下,目标直指南面灯火依稀的愚村。
当康,据说乃是雷泽凶兽,威震一方,它挥出的掌风能刮飞草木,似铁的头顶能撞开山石,即便是永宁州修士遇上,也要忌惮三分,夺路而逃;若是寻常人见了,恐怕要被吓得屁滚尿流。
但此刻,当康背上,竟稳稳坐着一名面色凝重的白衣男子,一手按着它厚实的脊背,一手拽着黑色的鬃毛,驭使着它左奔右突。
原来这雷泽猛兽竟被他驯服成了胯下坐骑,借此登山跨海、一日千里。
那当康的脚力果然非比寻常,不出一刻钟的时间,一人一兽便到了村外。那男子纵身一跃,腾空而起,稳稳落在地上,右手一招,那巨兽立马被收入神戒之中。只见他身形闪动,化作一阵旋风,两三下,便来到了村头。
村内静谧无比,灯火隐约,却不见一个人影。
男子凝重的脸色变得铁青,抬手一掌拍出,罡风刮过,沿街门户齐齐打开。
他面色焦急,挨家挨户地看过去,烛光、床被、灶具一应俱全,唯独不见一个人影!
小村的街不长,男子走得一步比一步沉重。小河旁,木制的水车自顾自地转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男子茫然地低下头,正绝望间,他恍然瞥见,小河对面的荷塘边,站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轻轻一跃,迈过小河,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那人身前。
那是一位身着灰色长衫,头戴深色布帽的老翁,右手里还轻握着一卷古书。
和寻常不修边幅的村里人不同,那老翁腰杆挺得笔直,颇有读书人的风骨,周身打理得十分整洁,脸上也没有杂乱的胡渣,若不是眉边的些许皱纹,还有鬓角里隐约露出几根白发,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
白衣男子见了,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止不住地打转,上前紧紧抱住老人,颤抖着低声道:“老头子,还好...还好你没事...”。
却未曾想,一个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淡淡地从耳边传来:“老实住在愚村不好吗?为何就非得去外界...”。
男子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他缓缓松开手,退开两步,难以置信地问道:“老头子...你说什么?”。
“老实住在愚村不好吗?为何就非得去外界...”。
“老头子,是我啊!是我啊!”。
“老实住在愚村不好吗?为何就非得去外界...”。无论男子怎么呼唤,那老翁只是麻木地重复着这句话。
一声闷雷响过,连绵的细雨声由远而近,打过了村外的竹林,打过了乌黑的瓦片,打在了池塘的荷叶,也打在了谁的心里。
白衣男子像是突然失去了力气,颓然坐在地上,两行清泪从这位大能脸上滑落,只听见他嘴里不住地呢喃:“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远处,泛黄的灯光一盏盏熄灭,那一抹洁白也悄然地消失于黑色,如同这泪落在这雨里。
修行数载,苦难千重,多少尔虞我诈,多少生离死别,如若让你重回那日未修行时,你可愿放弃修行,平安喜乐,百岁而终?
十五年前。
不,按那个女人的说法,也许是十五个月,也许是十五天,或者十五个时辰以前。
新达镇,愚村。
清晨的朝雾还没有散尽,天色尚且有些朦胧。村子西北角一处不起眼的院子里,栏里的老公鸡伸长了脖子,准备打第三遍鸣的时候。
“嘭!”。一声巨响传来,老公鸡刚刚啼出来的声音都被吓回了嗓子。
“孟!星!凡!你又在干什么!”。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快步从屋内冲出来,满脸愠怒地对蹲在院子里的蓝衣少年吼道。
那少年慢慢地转过头,啐了两口嘴里的泥土,对妇人嘿嘿一笑。在他身旁是一团矮矮的泥堆,此时被炸开了一半,下半边的泥土里,还插着半截竹筒,竹筒里不知道塞了些什么东西,正幽幽地往外冒着黑烟。
“你!”。妇人怒不可遏,伸手便要去揪他的耳朵。
少年见状,连忙从地上弹起,跳着逃出院门,回头嘿嘿一笑,高喊道:“娘,我去念书了,早饭不用管我了”。说罢一溜烟往村子南边跑去。
村里的住宅都很简朴,拿一些硬石头铺好了地基,用晒干的泥砖垒出墙壁和隔间,架几根圆木搭成房梁,架上木板,再均匀地铺上些土窑烧制的青瓦,一所小宅子也就成形了。
蓝衣少年轻车熟路,几番左拐右转,很快就来到村子南边,一户人家的院墙之外。墙内的院子里,一个身着黑色粗布短衫的少年正握着竹简,高声朗读着上面的内容。
“哟!阿平,今天这么勤快?”。少年一边轻快地往里走,一边打招呼。
黑衣少年没有转头,依旧看着竹简,只是懒懒地回应道:“你可以叫阿平师兄,也可以叫阿平哥,如果你嫌太长呢,直接叫哥,我也可以接受”。
“嘿嘿。想得美”,蓝衣少年狡黠地一笑,径直朝院子中间的方木桌走了过去,抄起一杯晾好的茶水饮了下去,转头朝阿平打了个眼色:“老头子呢?还在偷懒睡觉?”。
“咳咳!”,话音刚落,屋内响起两声轻咳。
蓝衣少年赶忙吐了吐舌头,站直了身子,深深朝屋内鞠了一躬,大声道:“师傅早!”。
屋内没有什么响动,只有一个声音平静地传出来:“背吧”。
村里的民宅几乎都是一个样式,泥墙青瓦,一厅三室。少年的师傅家里也不例外,甚至看起来比别家还要简洁一些,或许是一直没有成亲的缘故。
自然,一个长年独居的男人家里是用不着太多点缀的。
据说这位先生的亲人早故,为数不多的朋友也在祸乱中身亡,颠沛之下来到愚村,时任的村长见他博闻强识,便留他在村里教书,转眼就是几十年。
日子久了,他的本名已无人提及,大家只叫他智先生。
智先生的屋子不大,进门就能看到一个做饭的火坑,火坑上方,有一根从房梁上垂下来一个黑黢黢的铁钩,钩住同样黑黢黢的罐子,坑边围着三张长凳,墙边还堆了一些劈开的柴火。
按镇里人的规矩,正门里第一间屋应该是“客厅”,但乡下可没这么多讲究。
屋子的内墙上开了三个方形的门洞,分别通往三个房间,左右是智先生和他学生的卧房,中间房里放的是他的藏书。
新达镇地处永宁州西南,原本就是群山环绕、仅有一处峡谷可以进出的避世之所,百余年前的某天,太行、王屋二山从天而降,封死了进出的道路,这里便彻底与世隔绝。如此一来,很多平常的物资慢慢变得紧缺,其中纸张更是尤为珍贵,这样的条件下,能有一屋的藏书实属不易。
屋子后面有几株桃树,再远处是一大片竹林。屋前,茅草屑掺着黄泥糊出的土墙围成了一个小院子,院子中间有一方木桌,左右各有两条长凳,用得久了,边角难免有些皲裂。桌子上别无他物,只放了一壶茶和几卷竹简。
此刻,两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正踱着步子,一边绕着桌子打转,一边嘴里嘟哝着之乎者也。
他们的身材都很结实匀称,个子稍高的那个身着黑色粗布短衫,不长的头发被推到脑后,用麻绳扎成一个小辫子,只在额角垂下两条青丝,正背诵着《孟子·告子》十五则。
另外一个要矮小半个头,穿着蓝色的短褂,刚睡醒的短发在头顶乱作一团,前面还有一点烧焦的痕迹,嘴巴里正念着庄子的《逍遥游》。
“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万里......”。
“错了!”,短促有力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正在背书的两人连忙顿住脚步,侧着耳朵像是要听候什么吩咐,片刻后,那声音继续说道:“数千里。继续背!”。
“嘿嘿,有人要刻十遍咯”。黑色衣服的少年对另外一个幸灾乐祸地低声笑道。
“哼,千里的鱼,兴许长大了就有万里了嘛,反正咱们也见不到,连这个镇都出不去,千里万里有什么分别......啊呀呀疼疼疼——”,没等蓝衣服的少年嘟囔完,一只粗糙的大手就揪住了他的耳朵。
“没分别?今天你记错一个,将来你的弟子记错一个,你弟子教出来的弟子再记错一个,过个几百年,先贤总结的智慧要被后人曲解成什么样子?”,大手的主人气呼呼地训斥着。
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瘦老头,灰黑的头发里面混杂着几缕银色的发丝,身上青色的长衫虽然简朴,但是整理得干干净净,就连下巴的胡渣也修剪得整整齐齐,只可惜此刻被怒火带动了满脸的横肉,无端端打破了这份斯文。
这位,便是新达镇里最以博学闻名的智先生。
“好啦好啦,师傅我知道错啦~放了我吧,这么大了还让你揪耳朵,被人看见了很丢人啊~”。蓝衣少年苦苦求饶。
“丢人!?我让你丢人!让你丢人!”,智先生没想到比起不敬先贤,他更在意丢了自己的脸面,实在是朽木难雕,抄起桌上的竹简狠狠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两下,怒骂道:“自己去取柴刀,砍竹子,刻三十遍!”。
“哎哟~三十遍就三十遍嘛,老头子劲儿真大......”,蓝衣服的少年揉着耳朵悻悻地往屋去了。
“哈哈哈...师傅,我看不如刻五十遍,不然星凡长不了这个教训”,黑衣服的少年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已然在桌子边坐下,抿了两口茶,笑着给他们添油加醋。
“呸!”,被叫做星凡的蓝衣少年低低地骂了一声。
“谢常平你也别笑,人家都背到《庄子》了,你的《孟子》怎么还没记完呢?”。
黑衣少年赶紧竖起桌上一副竹简,把头埋进去里,小声回应道:“师傅,我这个叫稳扎稳打”。
“我看你是油嘴滑舌,去!你也刻三十遍”。
“啊?”。
半个时辰之后,天色已经亮堂起来,勤劳的农妇们已经起床燃起了灶火,寂静的村庄也逐渐响起了交谈、吵闹、做饭烧柴的声音。
两个少年蹲坐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各自用手里的柴刀砍削着竹片,身边散落着好几捆青绿的竹竿,每一根都有手臂粗细。
“都怪你”。谢常平低声道,“没事儿顶什么嘴啊...”。
“谁知道老头子耳朵那么灵啊”,蓝衣少年无奈道。
“三十遍呐,得刻到什么时候...”。
“别抱怨了,我的比你长一倍”。
“可我是被你殃及的池鱼啊...”。
“好兄弟有难同当,这份感情,我孟星凡记住了”。蓝衣少年锤锤胸口,学着故事里的腔调装模做样地说道。
“我呸”。
两人正闹骂,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从墙头传过来:“嘿嘿嘿~阿平哥、小凡哥,又被智先生罚了?这次是多少?十遍?还是二十遍?”。
两人抬头看去,一个看起来十岁出头、身穿褐色衣服的女孩正趴在墙头上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两条辫子扎在脑后一摇一摆。
“去去去,哪壶不开提哪壶”。孟星凡摆摆手,一脸嫌弃地说。一旁的谢常平没说话,只伸出三只手指,颓唐地对着她晃了晃。
那女孩捂着嘴轻轻一笑,对孟星凡道:“嘻嘻,小凡哥不欢迎我,那我可就走了哦~”。
孟星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地上蹦起来,追到墙边,满脸笑意地说道:“别别别,好妹妹,我跟你开玩笑呢,今天没你不行”。
那女孩被他这一通变脸逗乐了,捂着嘴噗噗地直笑。正笑着,突然她收起了笑容,目光绕开孟星凡,腼腆地对他身后道:“智先生您早”。
智先生正从门里出来,听到了外面的问候,先礼貌地点了点头,左右收拾了一下衣裳,随性地问道:“阿笑,你的书念到哪儿了?”。
“《千字文》刚刚背完,现在在看《论语》”,女孩回应。
智叟认可地点点头。随即走到院子中间,对两个弟子说:“星凡、常平,我现在去镇里,你们在家好好刻字,回来我要检查”。
“好的师傅”。两人齐齐回应。
“灶上有饭菜,须把文章刻完一遍才准吃”。
“好的师傅”。两人低着头,私底下偷笑着挤眉弄眼。
智先生交代完毕,整了整他那顶蓝色的布帽,便阔步向西边出村的路上走去了。
“师傅慢走~”。
“智先生慢走~”。
三人看到智先生转过一个小弯,背影消失不见,孟星凡赶紧给阿笑使了一个眼色,阿笑心领神会,一溜烟往智先生出村的路上跟了过去。
“呜呼~计划有变,准备开饭”。孟星凡欢快地冲进屋子,把尚有余温的饭菜端出来,摆到了桌上,大口刨起来。
谢常平也一屁股在旁边坐下,端起碗,夹了两筷子菜在嘴里,含混不清地点评道:“你这人...还真是没有一丁点的负罪感”。
“你不一样在吃?”。
“圣人都说近墨者黑呀,我一个普通人,我这也是没办法”。
“对对对,都怪我~都怪我~嘿嘿”。
两个少年嬉笑着,很快把饭菜吃了个精光。正收拾,阿笑也回来了,扶着门框小喘着道:“出村了,出村了...智先生...”。
孟星凡眼睛一亮:“老头子真走啦?”。
“走啦,我看他走出两里地才回来的”。阿笑肯定地说。
“快快快!”,孟星凡把碗筷胡乱地一叠,急匆匆往屋内端去。
“哎,真要去啊?”。谢常平有些犹豫地问。
“老头子去镇上,最快也要晚上才回来,这机会可不好等,而且...”,孟星凡从屋里出来,手里多了一把柴刀,把它插在腰间。接着,又从袖子里抖出个竹筒,掷了两下,得意地道:“这东西我刚琢磨明白,今天一定要拿给大爷爷瞧瞧”。
“你又在搞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谢常平扶额道。
“玩意儿不奇怪,怎么对付得了那两座奇怪的山呢?”,孟星凡眼珠子一转,奸笑着对谢常平道:“哎,你要是不去,就在家里,把我的那份也刻了”。
“唉,去去去!”。谢常平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虽然比孟星凡年长半岁,但自己实在拿这个弟弟毫无办法。
一旁的阿笑捂着嘴轻笑,看二人就要出门,便从怀里抽出一个小小的粗布袋子,从里面抖出来一卷串好的竹简,对二人道:“这个是我刻的千字文,还没有刻完,你们先给阿爷带去,让他瞧瞧”。
“得叻,包在我身上,哦不,包在我们身上”。孟星凡自信地锤锤胸口,信誓旦旦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