祐祁不过是街巷处捡来的孤儿,不知名姓,不知父母,他的一切都是主上给的。给的时候不需要征得同意,取的时候也不需要说清。
这样的人很多,根骨好天赋高,被豢养在别院,做杀人的利器,其月见过不少。动荡不安的乱世,王族显贵照样歌舞升平。
祐祁死前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被选中带回来的孤儿,聪敏多思,心下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他修习的织梦残缺不全,世事变幻无常,教给他的,有一日也会变成刺向主上的尖刀利刃。传授之时,存了私。
其月的出现,不过是让祐祁看清了这一点。他拿命效忠的主上,从未拿正眼瞧过他,或许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曾过耳。在他沦落成街边孤乞之时,他已输的彻彻底底。
“你的把戏让我看穿了,又拿我没法子,很久没有人使你如此头疼了。”其月不能认下,无风亦能起浪,更何况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无言不否认都会变成无话可说的默认。
月下少不更事,极易被身旁人左右。月闻之死,只给了她三载的喘息之机。有些事明面上做不了,暗地里可以多使力。
“到底是近百岁龄,看着矍铄,终是比不得。多少奇珍异草,灵丹妙药进了你的肚子,年纪大了,虚不受补,就要认命。你拿甚么跟我耗,药医族早已今非昔比,你如此老谋深算的人,不会将所有的指望放在一处。”在很多年前,她见过老者,彼时他只是跟在长辈身后的幼童。
活得久,见过的人多,知道的事也多,老者亲眼见过她在另一人身上。
“药医族人不是神仙,药医族的药也不是仙丹,它可以保你延年,却无法使你长寿无病。毕竟这世上不是谁都可以如我一般,有这样的机缘。”其月知道眼前老者最想要的是甚么,自然也知道刀要如何捅才最痛。
“有你在暗处鼎力襄助,药医族当然做得到炼制出百年前由其祖辈炼制出来,却被我吃下的丹药。在繁多的瓶瓶罐罐里,有你想要的长生不老。”拐弯抹角,兜兜转转这么久,其月终于说到了老者想要的物什上。
“但有我这个先例在,你不敢贸然服用,你背后的人也不会冒这个险。你们要的是没有瑕疵,真正的长生不老药,而我是唯一服下药却不死的人。”察觉到不死魂的存在,已有百年之久,他们不可能甚么都不做。见她附身的躯壳腐烂,不会白白浪费光阴的等待。
南煋也是他们耗费力气寻找到的,他与年少时的月之长得很像,一时恍惚间,很容易错认,同样倔强的眉眼。
药医族一直存在,老者来头不小,显赫世族,有其在暗帮衬,因试药而死去的人不会比当年的童女少,一点风声未漏,掩藏得紧实,足可见背后之人权势。
“是你们有求于我,是你们拉上月氏,进人欲的漩涡当中。”其月抬眸看着看着。“人老忘事多,月之是谁人送到我身旁,是谁人先起了心思,你我心照不宣。”不说出口,只是保留逝者最后的一丝尊严。人既死了,翻出陈年旧账,当着后辈的面儿羞辱先辈,其月不会做这般事。
“你对祐祁下如此快又狠的手,我知道你是心有余悸,怕由你一手豢养出来的隐卫当中,又出一个月之。”宁可折损错杀,亦不可久留放过,有前车之鉴。
在其月之前,月之的母亲是他最大的软肋,挟母以令子。母甘愿自戕,不成儿的负累,母死在儿眼前,滔天的恨意。那日,月之杀红了眼,隐卫折损过半,折戟沉沙,难言且不愿提及的挫败。
有了一,很难有二。老者察觉到祐祁生了异心,在其羽翼未丰之前先动手,只可出一个月之,不可同一处跌摔两次。
“通晓世事,看透人心,委实很难对付。”老者被说穿心事,处之淡然。人已似,其月没有起死回生之能,祐祁在她面前说的每个字他都知道。其月狡诈,时刻在变,见一计不成,转眸间又生一计。
心性不定之人,容易陷进去,被套了话也不自知。处处提防的人也讨不了好,其月不惧武力胁迫。
“很难对付,不是不能对付。你与药医族联手,将我的过往打探得一清二楚,难对付的该是你们。”月闻之死,他们难逃干系。真凭实据难找,做事素来滴水不漏,月闻又是战绩彪炳的大将,平定北境,正是日方中之时。
其月在赶来的路上,留给他们的时日并不多,总要有个取舍。干脆利落些,在其月到达之前,将所有痕迹抹除。于月下而言,她不过是个陌人。失了主心骨,藤萝只能依附大树。
他们在暗,月下在明,其月在明。人待不可知之物,总有几分惧。其月行事但凭喜好,出人意料,落在月下眼中,是做尽了荒唐。
其月看得出月下有心报杀父之仇,但她身后的月桢想得更多,看得更远。他不能说,也不能做得太明,被人看出来,落个忘恩负义。
月氏兄妹并非毫无退路,月霁尚在北境,月氏久居北境,此来京华,明是帝王诏令,不得不从。蛮族平定,月闻除了一块心病,被召回京,京华乃繁花富贵地,甚么都是好的,月下的旧疾拖了许久,名正言顺的回去。
“药医族的人治得如何了?”其月调转话头,来宅邸数日,以物易物,以人换人,应下的事,总归是要做到的。这些日子,其月乖乖服药,安心做试药人。
“娘胎里带出的病,不好治。”老者又添了一句。“要些时日。”其月不好蒙骗,一字一句不可马虎大意,惯会从旁人的口中打听,有时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看似跳脱无常,实则暗藏深意。在未发觉时,她已然得到想要的。
“你的五感……”老者的话被其月打断。
“我的五感如何了?”其月偏歪着头问道。
“无妨无妨。”老者笑道。“是老夫认错了,只要你在此处,旁的不去计较。”他要的是长生不老,残缺瑕疵不可留。拖着这副躯壳,其月去哪里也不容易。
不过短短数日,其月没有刻意伪装,也没有坦白直言,老者还是看穿了,迟早谁也瞒不住,纵然一切如常,失去终是失去。
其月不在乎被人知晓,聪明人知道了,利益纠葛,自会替她隐瞒,也会误认为拿捏住她的软处。想来也是可笑得很,失去的物什,怎成得了弱点,不过是己身的自以为是。
一件物什,一旦成了执念,千方百计,甚么都不顾,只想要得到的时候,那件物什早已失去本来的样子。
祐祁的死,微不足道,无人在意,尸体扔在乱葬岗,腐烂生蛆。为旁人编织的噩梦,也成为他自己的。人向好,他梦中的设想,不会是如此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