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你能做到如此淡然处之?当真是时日愈久长,在乎的事愈少。在旁人眼中天塌地陷的事,到了你这里已再提不起丝毫的兴致。”祐祁今日倒是主动到来,话也变得多了。
其月早就料到他迟早会来,他心下的疑惑,他的主上不会解答,他只能找上她。
“你委实早已不是人。”祐祁断言,其月不再惧怕常人惧怕的一切。祐祁知道其月是织梦术的真正主子,他自以为是的青出于蓝,早在其月的预料当中。她假意入梦,是为了更好的折辱。
她要暗处的人看个清楚明白,无论时日过了多久多远,她才是那唯一掌控之主。她留下的物什,旁人如何精研,终究及不上她,她拥有无休止的光阴岁月。
“你到现在方才看清,已是迟了。此次不是我找你,是你明目张胆的来找我,你的主上不会放过你。”风撩起其月的裙摆,吹动额角鬓角发丝,花瓣从花树上落下。
“挑拨离间用的太晚了。”祐祁道。
“你知道我不是。”其月伸出手,飘落的花瓣落在手掌心。“主上与奴仆用不着挑拨离间,你用错了词。”
“我现在终是明白,你确实值得。”祐祁自嘲的笑。最开始是他不将其月放在眼里,刻下是其月从始至终一副局外人的样子,无论旁人说了甚么,做了甚么,泼脏水也好,讨好求和也罢,于她而言,没甚么两样。
织梦是主上赐予,其月是织梦的主子,自然可以一眼看穿他修习的错漏。她很聪明,从不主动说,放出钓饵,等着人咬钩。
“你知道了,意欲何为?”其月问。
祐祁笑了笑,眸中溢满了苍凉。“何必明知故问,我能如何,又该如何,我不是你。”他不过是主上跟前的一条犬,用得称心顺手时赏根骨头。
其月的负罪,是让他看清主上跟前有很多条犬,他只是其中一条。自以为练得炉火纯青,甚至青出于蓝的织梦,原来只是他一人的幻梦。
他的结局是注定好了,其月的出现只不过是让他死的明明白白。晨樾乃药医族人,较他更有用处。如此好的织梦,主上不会只给他一人。
“来人,莫让这血污了尊客的眼。”地上是祐祁的尸体,毒箭由后而来,穿透前胸。祐祁今日来此,是为解脱。人不太聪慧,一旦突破了己身的防线,便无路可走。
老者若无其事的走过, 他的步子避开地上的血迹。晨樾有真本事,他又是药医族人,不可放过一个。祐祁在一日,晨樾心便不安一日,做不到心无旁骛。修习织梦的爪牙很多,少一个算得了甚么。
祐祁的死,亦可警摄药医族,一举两得。
“我已经看见了。”其月道。可以抹去地上的痕迹,却不可使时光逆转。祐祁来此是存了死志,不是死在她的手里,便是死在同类手中。
“其月想如何?”老者问。
“我想如何,便能如何?”其月反问。
老者大笑,声如洪钟,活龙鲜健,与那长髯白发格格不入。“其月博闻强记,能谋善断,老朽自知比不得,实在不敢应承。”其月的一诺,等同亲手为自己设陷,困囿其中。她是不死魂,等得到诺言失效的一日。
“你这是拐着弯儿的说我老。”其月道。
“不敢不敢。”老者不认。“这世间有谁人较你久长,你不会老。据老夫所知,你剥离肉身之时,不及双十,被关困在地宫五载,不曾有一日享人间至乐。阴差阳错成为不死魂后,不是隐姓埋名,也不曾认下,你最不该做的是返回故土,送亲故终老,枯守在那处。你得到旁人想要得到的,此便是你的罪。”
其月抬眼看老者。“你知道的挺多,那你会告诉我,我本来的名字是甚么?”死了一次,在旁人的身体中醒过来,慢慢的适应,渐渐的失去。她知道自己忘了甚么,只是记不起来了。
“你很想知道?”老者不答反问。
其月摇头。“你说我听,你不说我不听。”既然忘却,也就没那么重要,过去数百载,人没有那么长的寿数,死了又被忘记,便甚么痕迹都不在了。
“无情则刚强,无欲则洒脱。”老者从不刨根问底,见其月无有兴致,便不再纠缠。“你留下月氏,也有不为人知的目的。月下成为众矢之的,亦是由你一手造成。”
其月移步走到花树根处,直面老者而坐下。“这招你用过了,这次我不会认。只因我不死,只因我得到你们没有的,嫉妒发了狂,你们做下又不想认的,一律推到我身上。祐祁不认,逆了意,他得到的所有都是你们给的,恐日后反咬一口,便先下手为强。”
“血淋淋的例子在眼前,我认是我的罪,我不认也是我的罪,我何必顺你们的意。我不是他,你们暂且对付不了我,既如此,更无须顺从。”月之清楚其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他拼上性命的建功立业,站在高处,他明白倾尽所有也只能陪伴其月短短一世。
月氏得侯位,代代相继,待其月再次醒来时,身旁不至于孤单一人。他为其月做了很多,连死后的事都想到了。其月知道他做的事,月之是个嘴笨的人,愈是在亲近的人面前,愈是张不开嘴。
其月见到月之的时候,他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眼中有倔强不服输,有势在必得,他看其月的眼神不善,极具挑衅攻击。随即又想到甚么,低下了头,等到抬起来的时候,换上一副新的样子,脸上带着挑不出错的笑。
“你笑得很假。”其月如实说。月之来得时机很好,彼时其月离开故土,送走最后一个识得她的人。地宫被毁后不久,帝王驾崩,天下不宁,动荡不止。
记忆尚存,宁静的村庄,抵不住战祸的侵袭,烧杀抢掠,不见当初模样。其月睁开眼时,换了副模样,换了具身体,水中的倒影,当时的疼痛足以致命,她本就没想着能活着离开地宫。
五载不见天日,她的眼睛看不得强光,她的头发日有脱落,不间断的试药,自己的身体她能感觉到,从内而外的坏了。
月之见到她的时候,已是一百年以后,与她一同长大的,一个村落里的,都死了,是其月亲手埋葬。战乱持续了很久,本来热闹人多的村落,孤零零的几座坟茔。
“我用不着对你笑的真。”月之那时有另外的名字,后来他同其月躺在月夜下谈天说地,聊起往事时,他说他不欢喜那个名字,那是被强加的过往,他要与往日断绝,他要换个名字。
月之问她:“你也忘记你本来的名字,你现在叫其月。”月之看向天上。“天上月高垂,那我便用月做我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