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钟长鸣,狸奴茶舍外兵荒马乱。消息打听不来,沈叔徜彻夜未眠。直到大军入城,天际浮白,上京城才重归往日的平静,只不过,栾氏江山不经意间易了主。
伙计支起窗,悄悄往外看。戒严令虽然撤了,街上仍冷冷清清。
“今日歇业。你们且回家吧,兵乱易生盗匪,早些给家里报个平安。”沈叔徜摇着车撵从雅室里出啦。
伙计十分领情。除了常住店里的,纷纷往家里赶。沈叔徜守着窗户眺望,搓着木撵徘徊良久。
“掌柜的要回竹笙居吗,我送您?”很有眼力见的伙计问道。
沈叔徜想了想,答应了。
巷子尽头右拐是麒麟街,宽阔排场,一眼能看到尽头的户部衙门。伙计推着沈叔徜向前走了几步,就听闻后方府卫传来闲人回避的命令。
伙计将车撵拉到墙根,少顷,一素服朝官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沈叔徜望着那人缓缓从面前走过,忽觉心头的石头压得紧。
“是我发现迟了。”沈叔徜自责道。
车撵被再次推动,那位朝官忽而回头看了过来。他的马在不紧不慢地朝前走,而他的目光落在叔徜身上,久久不曾离开。
“掌柜可识得那位官人,他好像在看这边。”伙计问道。
“不陌生,也不熟。他这辈子就好像跌进阴沟里的蜚蠊,怎么都打不死。”沈叔徜叹息,“和他爹李邺真的一点也不像。”
“他这方向是……入职户部?”伙计惊问。
“想不到啊,竟摇身成了我们商户的上司。”沈叔徜感慨。
李骥得势,必然是晋王上位。新皇立威,明王和高大将军首当其冲。沈叔徜的心愈发不安,催伙计快走了几步。
将军府算不上气派的宅邸前,东西列了数百精兵。沈叔徜绕到后门,敲了许久不见有人开门。
“他不在府中……”沈叔徜心慌的厉害,差伙计留下来盯着,自己回竹笙居想办法。
宫内诸事了结已过了申时,宫人备了马车送高照出宫。宫门外候了一天的老甲终于逮到机会,差手下扮作车夫,自己则钻进了马车。
见高照面色阴沉,老甲不敢询问宫中情况。其实出入宫门皆是晋王亲信,个中情形也能大致猜到。
“昨晚你在哪?”马车驶离三条街,高照才开口。
“在府上。”老甲回到。通常将军脸色不对的时候,能少说一句是一句,但自己本来就是回报情况的,见将军眼神不曾挪开,便主动道,“昨晚有黑衣人围了府邸,他们人多,我和周凌寡不敌众。他们拖着不让咱府的人出门,一直闹到宫里传令戒严才消停。哦对了,坐马车里指挥他们的是个娘儿们,不过那。当时形势不好,属下没能跟上去细探。”
“京中戒严,老周怎么出城搬到的救兵。”高照又问。
“这多亏了祝筠,他带着周校尉从伏虎河潜水出城。嘿,以前是我小瞧了他,这小管家真有能耐,那么深的水闸,转眼就带着周校尉潜下去了。”老甲赞不绝口,抬头却见将军冷若寒霜,遂自觉噤声。
“老周从未进过我的卧房,他怎知我将虎符放置何处?”高照沉思片刻,忽而问道。
“这……”老甲挠挠头,不肯将具体经过说出口。
“是不是祝筠。”高照沉着脸问。
“呃,他是担心您与明王安危,才贸然……偷了虎符。”老甲找补道。
高照拂袖,“虎符意味着什么,祝筠不知道,你俩常在军中,也不清楚?”
“当时宫中情况不明,晋王派人打上门了,我们怎能干看着……”老甲捉急。
高照叹了口气,“若明王即位,此事有功无过,就此揭过。可偏偏他退了。晋王登基,问我要一个交待。”
“京畿军在,明王为何退?”老甲不解,连忙问道。
门帘微动,街边屋舍如昨,高照看着熹微日光下的上京,恍然理解了明王的退让,“为了帝位传承不落人口舌,为了不给魏国的江山社稷埋下隐患。”
“那您真的要给新皇一个交代?”老甲试探问道。
高照长叹,“毕竟昨晚京畿军无诏入城,那么多人看着。”
“将军,您不会要把宣武校尉和小管家交出去。”老甲吸了口冷气,“他两昨晚可是豁出性命去了……”
“他们二人现在何处?”高照冷冷问。
“京、京畿大营。”老甲心底一寒,因为他从将军眼里看到了杀气。
夕阳红得像是血染成的,远山的影子向营地慢慢爬来。祝筠呆呆的跪在沙地,从微风细雨,跪倒晚霞漫天。周凌卸甲,被带回京畿大营的那一刻,祝筠便坦然接受了事败的下场。当年凤寿山上看落日霞光的孙平,心情也应是这般平静。
旁边的宣武校尉跪的笔直,高大的身影岿然不动。祝筠缩在周校尉的影子里,数着两边整齐跑过的脚步。忽然问得遥遥一喝,士兵驻足,转身,砰,长矛立于身侧。祝筠的神志瞬间清醒无比,身体里的血脉陡然膨胀起来,隐隐绰绰的脚步声逐渐清晰,每一声都扣动他的心弦。
祝筠埋下了头。
金鳞装饰的长靴在他身前停住了,如果屏住呼吸能躲开将军的目光,祝筠愿即刻化为虚无。
没有在看我吧,在看宣武校尉吗?
“谁的主意?”
熟悉的声音像铿锵的鼓槌敲击着脆弱的耳膜,祝筠的心咯噔一跳。见周校尉不言,他讷讷地发声,“是……是我……”
修长的手指勾住他的下巴,他不得不抬起头来,迎向将军投来的目光。
祝筠周身蓦然发凉,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那样冷漠的目光比初见时更加陌生,目光里的疑虑、顾忌、愤怒仿佛要将他吞噬。
“大将军……”下颌被抬得极高,祝筠说起话来很费力。很想祈求他的原谅,很想告诉他,我很担心你,所以才胆大包天。我拿虎符真的只是想助你。
眼泪在眶里打了个转,旋即被风干。他很清楚大将军的脾气,军权是他的底线,由不得任何人染指,可为了大将军,即便再给自己一次选择的机会,也会这么做。
大将军起身,拍了拍周校尉的肩膀,不知是“吾心甚慰”的感叹还是“翅膀硬了”的讽刺,随即摆手将此事丢给了仇观的手下荀副将。
新帝虽然将京畿军的调动权交给了仇观,但高照一品柱国大将军的官衔仍在,依旧是仇观的顶头上司。荀副将为人八面玲珑,不仅对新皇器重的仇统领打躬作揖,对支持明王的高大将军亦是恭顺至极。
“诸位将士一夜辛苦,该赏该罚荀副将看着办吧。陛下要个交代,就不要拖到明天日落了。”
高照说完,便在落日的余晖里转身离去,留下左右为难的荀副将细细揣摩大将军那令人难以琢磨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