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你见到了,如何?”晨椋问。
晨樾手不停歇,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入医庐,钻研医书。月下不容有失,其月以身做质,要的可不止是诊治。十日之后再登门时,他得拿出去病的药方。
月下算不得疑难杂症,身子自小有亏,幸在未伤及根本,北境苦寒,不是安养之地,总而言之,就是耽搁了。月下出生时正值多事之秋,北境蛮族贪心不死,欲念不止,月闻抽不开身,他是北境抵抗蛮族的最高将领,未得诏令,私自离去是灭族大罪。
彼时二子尚是稚龄,月下刚刚出生,北境动乱不休,摇摇欲坠。蛮族勇猛孔武,借助天时地利,往往使得战况陷入焦灼,月闻最终险胜,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送往京华的战报,不过短短几行字,却是北境军士百姓的血。在京华安享太平,享乐久了的富贵闲人,看不到边境的惨胜,活下来的人才成了将军。
多年前的一战,北境十室九空,捷报传京华。蛮族元气大伤,野心不绝,时刻记挂着卷土重来。那一战,往后数载,北境休养生息,苦寒之地,本就艰难。缺衣少食,还有蛮族扰边,更是难上加难。
月下的体虚,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病,北境离不得主帅,二子稚气未脱,沉稳不足,不可委以重任。人往高处走,彼时北境城中但凡有点本事的,能够另谋出路的,举家迁移。
月下由军医诊治,十数年来,吃尽了病痛发作时的苦头。月氏父子嘴上不言,痛在心。明知京华是险地,但月下实在耽搁不得。京华富贵,人心叵测,暖身不暖心。北境苦寒,不见勾心斗角,伤身不伤心。
“陈年旧疾,不难治,需要些时日,慢慢调养。”知己知彼,来京华的初日,其月未至,将军府里那些虾兵蟹将,不曾放在眼里。晨椋与他同去,在屋顶瓦片上,远远看到过。
彼时月闻未死,恐离得太近,被人发觉,更多添戒备。月闻还算聪明,留了一子在北境。亲人的离去,对月下的打击着实不小,往日还只是虚弱。
“她不能死,未达目的之前,她可不能死。我们威胁不到其月,手上又有掣肘她的利器,月下留着有用。月桢不待见其月,这可是个好机会。”月桢倒是一如既往,毕竟不是骨肉血亲,晨樾嘴角扯出一抹笑,泉下有知,寒心几许。
“你可有让他看出端倪来?”晨椋忧心忡忡,武夫莽撞不过是表色,内里不可测,他们都不是简单的武将。
“我特意变了声,那日蒙着面,他根本没有看见我的脸。关心则乱,他至少有一半的注意力在月下身上。我是他亲自送拜帖请去治病的大夫,他若真有疑心,怎会送我接近的机会,他将月下看管的严。”若非大夫的身份,这将军府怕是难进。
月桢在暗悄悄动手,府卫换防迅速,无论白日黑夜,巡逻的人不绝。月闻死之前,都没有如此守卫森严。
“其月明见万里,这笔买卖是我们吃亏了。月下的病治愈不难,花费些时日,再辅以汤药滋养进补,我有把握最多不过一两年,痊愈完全有可能。”但其月他就没有把握了,其月病急乱投医,吃了不少丹药,已是百年前的事,而今查起来,难于上青天。
“她很快就可以得到她留下来试药的报酬,而我们却一无所获,委实狡猾得很。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比她更了解不死魂,她守口如瓶,外人如何翘得开她的嘴。”晨樾碰到其月,切身体会到何为无可奈何。
其月吃的药里,有不少是肝肠寸断的毒药,晨樾亲眼见到她喝下去,不见半分反应,她是魂魄附体,本来就是具尸体,察觉到这一点,让他很是无力挫败。
“今日的药送去了么,还是一切如常?”晨樾知道答案,往榻上一仰,随口一问。
晨椋也是没有法子,其月留在宅邸,日日相对,处处占了上风,他二人倒是一筹莫展了。先辈留下来的书简残缺不全,又被逼的紧,头上白发都愁出好几根。
“失传百载,找个过得去的藉口,多讨些时日。硬的不行,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克星也可以转变成救星,这世上无有甚么是一成不变的。晨樾为药医族,其月为月氏,不死魂是失败的长生药。
“你为月下治顽疾,少不了言语往来,万不可掉以轻心,说错了话。月下瞧着柔弱稚嫩,自小养在男儿堆里,北境苦寒,体弱的人更是受不住。她在北境十数载,吃过的苦头不比她两个哥哥少。她是月闻唯一的血脉,又是发妻所生,较二子更多怜爱珍视。听闻月闻与其妻共过患难,终是顺意成婚,可惜离世得早。”晨椋来时便将人查的明明白白。
“月氏在明,我在暗。纵然发觉了甚么,我咬死不认,他们也奈何不了我。月桢知道月下是沉疴痼疾,耽搁了许久。药医族医名在外,就算是他想杀我,也是在我将他幼妹的病彻底治好之后。机会难得,他不会轻易错过。”他看得出来,月闻的死于他而言,来得不及月下重要。相比较报仇,月桢更想离开京华这个是非地,他想回北境。
月下倒是存了心思,可惜身子不好,羽翼未丰,做不了主。月下终日同月桢在一处,若心性不够坚定,迟早会被月桢松动,歇了为父报仇的决心。
“当日在将军府,我二人离去的时候,月闻中了毒,受了伤,却不足以致命。他不愧为沙场猛将,统领北境大军,受了那么重的伤,执剑抵抗。蛊虫在体内撕肉咬骨,生生忍下锥心之痛,被兵器挑断经脉,周身的威势不减,眼底的杀意沸腾。”晨樾心生敬重,名不虚传,而今思来,声声惋惜。
将军定太平,不见将军白头,代代如此。月闻威武霸气,正值壮年,膝下二子骁勇善战。京华帝王老病,无子堪大任,人老了,不如壮年时雄心万丈,威压得住。年少时轻狂,指点江山,到老顾忌甚多。
晨樾忘不掉月闻那张染血的脸,身上伤口在流血,豪气直冲云霄,案上酒坛倒落,抓来便灌。烈酒浇血口,不见眉头皱,反而开怀大笑。
月闻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在其面前自行惭愧,他是阴沟里爬行的虫鼠,行阴诡算计,以毒伤人。月闻一生为国为民,忠义不缺,见过月桢同月下后,晨樾便知世上无完人,在一处绝尘,总会在一处暗淡。
其月不过是不死魂,未有通天之能,但她见多识广,玲珑剔透,不被凡尘俗世的欲牵绊,见人看物更为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