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大营帐下,明王正襟危坐,身旁络腮胡的壮汉满脸凶相,盯着地上跪着的人摩拳擦掌。
“高大哥,我们真的需要这么吓唬他吗?”胡猛被押上之前,明王对高照的主意表示怀疑。
“对死里逃生的残兵肆意用刑,传扬出去有损威名,更何况还是老卫的儿子。倒不如一开始就用些狠料,逼他说真话。”高照悄悄道。
“殿下恕罪,殿下饶命。”来人身形中等,有一副传承自异域的浓眉大眼。自眼睛以下,就仿佛是与卫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凡认识卫柘的人见了,都忍不住问一句他与卫柘的关系。
“卫将军曾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按理本王不应以这样的礼节召见卫将军的爱子。但本王心中有些疑虑,关乎几万将士的性命,想请胡粮官坦诚告。”
“殿、殿下都知道了。”胡猛哆嗦着道。
“嗯。”
“殿下明察,粮草发烂不关我的事。我跟我爹做了三年粮官,三年来尽职尽责守护粮草,通风、晾晒无一日懈怠,从未出过问题。只有这一次,成袋成袋粮食的霉烂。这根本就是运过来的粮食夹湿,它自己生芽发霉的。”胡猛叩首道。
“粮草运到粮仓,你可有查验过。”明王问。
“验过。但都是抽查。”胡猛回复。
“粮食可有夹湿?”
“没、没有,也许是压的深,没有抽查到。”胡猛争辩。
“那你抽查的粮食品质如何,是上等粮吗?”明王继续问。
胡猛迟疑答道,“不是,就是普通粮食,很多时候比普通粮还差。”
“供应中军帐的粮呢?”明王皱眉。
“也是普通粮,只不过挑好的送过去。”
明王忽然万分痛恨自己当日松口,让师兄掉进龙潭虎穴。
“粮草出了问题,还有谁知道?”高照把手腕揉得咔咔响。
胡猛看了一眼问话的壮汉,心生畏惧,“我发现后立刻告诉了爹和赵副将。我跟我爹说粮草可能原本就有问题,他根本听不进去。也是关心则乱,他怕朝廷追究我的责任,就想办法瞒下。但根本瞒不住,士兵们每天都要吃饭,粮食变了味,很容易就吃出来。只是迫于军令,才没人敢声张。”
“那你经常出入中军帐吗?”高照凶起眼睛,虎视眈眈。
“没有。都是爹巡视粮草的时候看看我。爹让我守着自己的命一样守着粮草。”
“卫将军是位好将军,可惜被亲情蒙蔽了双眼,走了一步糊涂棋。”明王惋惜。
“殿下,我爹都是为了我,要杀要剐,我一人承担,求您看在我爹为大魏鞠躬尽瘁的份上,宽恕他这一回。”胡猛乞怜。
“唉,卫将军他至今下落不明,谈何功过得失。”明王叹息。
“还没找到吗,我爹他、他该不会……”胡猛有些慌神。
“除了赵副将,还有谁知道卫将军是你父亲。”高照继续问。
胡猛摇摇头,“应该没有了。我本就是私生子,我娘又是外族人,我爹也不想张扬。”
“行,还算老实。回去后嘴巴严些。”高照拍拍手,守在门外的明王近卫将人带了下去。
明王见高照看着胡猛离开的方向陷入沉思,忍不住打断,“高大哥在想什么?”
“胡猛不是新上任什么都不懂得粮官,粮草确实运过去是好的,就算劣质,也不应该大半霉变。”高照隐约察觉些说不通的地方。
“高大哥的意思是胡猛有所隐瞒?”
高照未答。重重迷雾中有条线索呼之欲出,却又瞬间化作青烟飘渺,看不清,摸不透。
“高大哥,你说隋行和军机泄密之人是不是一伙的?目前为止,他们好像没有任何瓜葛。”
“倒不希望他们有瓜葛。否则财权连着军权,他们能把大魏生吞了。”高照踱了几步,转身道,“景和,你带我去见京畿大营的仇统领,我有事情要私谈。”
“好。”
王府的马车走得稳,回到城里时已经日薄西山。
帘子被风吹开,人群里一张黢黑的脸蛋扎进眼中,“张冉。”
“将军,您忙完了。”张冉挎着食盒迎上来。
高照别过明王,下了马车。
“你提着食盒要买什么?”
“长安说要给老太傅准备贺礼。您前脚出门,他后脚就拉着大宝去逛铺子了。临走之前让我到酒楼打几个菜,给您准备晚膳。”
“倒也不必麻烦。正好饿着,前面就是平宁坊,老陈他爹在那儿开了个粥铺,我们吃完再回去。”
“好嘞。”
平宁坊中,十几个家丁抬着箱子正大肆搜罗钱财。秋风打得强势,走进陈记粥铺时,箱子里的钱都快溢出来了。
“蜀中水患,我家公子奉晋王之命筹集赈灾款,每家铺子十两银钱。”其中一家丁敲着锣吆喝。
“大爷,行行好,我们小本生意,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粥铺掌柜央求。
“是吗,你这粥铺生意不错啊,”为首的家丁转进柜台,上下瞅了两眼,在边角的抽屉里翻出一个锦盒。
“这个你们不能动。”粥铺掌柜抢了过来。
为首家丁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来把掌柜摁住。
“刚刚还说没钱,这些又是什么?”家丁头目掂量着锦盒里的银饰,哗啦啦倒进大箱子里。
“那些是我媳妇的续命钱,你们不能拿走!”掌柜挣扎。
“放开我爹!”掌柜的小儿子听到堂里的声音,挥着擀面杖把掌柜身边的两个家丁赶走,“天子脚下,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为首家丁手指一挥,身后的家丁蜂蛹上来,摁住掌柜儿子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谁人不知这平宁坊是李公子的地盘,你们生意兴隆,是受我们公子的庇佑。向朝廷缴税是你们的本分;向我们交钱,也是你们的本分。”
粥铺掌柜救不出儿子,只能跪下乞求,“求求你们别打了!我给钱!放过我儿子!别打了!”
“当初乖乖把钱交了,哪儿还会有后来的事,”为首家丁蹲下来,拍着粥铺掌柜的肩,“小老头儿,你说是不是?”
“是是。”掌柜连忙点头。
“依我看,你也不合适再在平乐坊开店了。砸了吧。”
家丁头子拂去身上的灰尘,寻了个干净的椅子坐下。一众家丁抄起家伙,朝着粥铺的摆设便是一通打砸。桌椅板凳支离破碎,茶壶、酒盏也碎了一地,粥铺掌柜无力地抱着不省人事的儿子痛哭流涕。街头巷尾的行人敢怒不敢言,留下两声叹息转身离去。
“差不多了,下一家吧。”家丁头子翘着二郎腿,修理完指甲,懒洋洋道。
粥铺终于恢复平静,一众家丁抬起箱子正要扬长而去,两道人影投了进来。夕阳将影子映得高大魁梧。
“上京城何时轮到你们撒野。”高照站在门槛外背着手。
“多管闲事。识相的滚开!”头目仗着人多势众站在门槛内寸步不让。
“离开上京没几年,城里的狗都开始咬人了。”高照感慨。
“骂谁呢!”家丁头子昂着脖子。
张冉四周瞅瞅,“这粥铺里也没有别的狗呀,说谁你心里不清楚吗?”
“嘿哟,在爷面前耍嘴皮子,”为首家丁撸起袖子,“今天就让爷好好教教你们怎么说话。”
高照淡然一笑,平静道,“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自称爷,你主子是谁?”
“说出来吓死你们,我家主子是晋王身边的红人——李明德李公子!”
“很好。”高照的手依然背着。
张冉磨拳擦掌,自鄂北跟随将军回京,碰上过几回群架,但都是虚张声势,这次终于是打起来了。可惜,对方就像纸糊的,没一个会内家功夫,刀都不需要出鞘,张冉就毫不费力将他们撂倒。那家丁头子却是个不服软的贼骨头,趁张冉不注意,抄起倒在地上的板凳,往张冉的后脑勺猛地一叩!
“砰!”
高照矫捷如猎豹,旋身一踢,板凳砸在墙上,断做几段。
“啊!”家丁的手被踩住,地上有破碎的碗片,正戳
手心。
“哎我去,敢在背后偷袭。”张冉愤忿地踹了两脚。
“我家主子不会放过你们的。”家丁咬牙道。
“还嘴硬。”张冉又忍不住补了两脚,“将军,送官吗?”
高照的目光落在雪白的棱角分明的碎瓷上。
“将军?”张冉伸手在高照眼前晃晃。
高照松开脚,“带上他,去斜巷雅苑。”
“得令!”张冉收起刀,寻来绳子将人绑在马上。
高照把身上全部的银两塞到陈掌柜手里,“店铺的事会有个交待,放心吧。”
“谢谢将军,将军这几年忙着边境的事,还不忘照顾我老陈家,大恩大德老头儿我永世不忘。”粥铺掌柜泣涕涟涟。
“老伯言重了,陈大是我带上战场的,没能把人带回来,我心有愧疚。”
“生死有命,不怨将军……”陈掌柜念及痛处,哽咽难言。
高照叹了一声,安慰道,“陈老伯,先请大夫疗伤吧。”
深巷藏名苑——别有洞天。这是李骥选址的一贯风格。不是刻意追求那种柳暗花明的感觉,而是迫于家族身世,不得不低调。
远离坊市喧嚣的斜巷雅苑里,琵琶声高亢急转,喝着琵琶声,两名袒露的女子厮扑正值焦灼。李骥靠在榻上,相扑看得过瘾,酒亦喝得上头,尤其再被四五女子魅声细语伺候着,快活自在无异于天上人间。
“不、不、不好了,有人闯……”
管家还没来得及汇报,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家丁就被扔了进来,在地上滚了两圈,堪堪落在李骥脚下。侍奉的姑娘们顿时花容失色。
“这是谁啊?”李骥打了个嗝,撑着姑娘的肩头站起来。
因着醉酒的缘故,李骥看谁都模模糊糊,扶着姑娘往前走了两步,视野这才有了焦点,“我当是谁,原来是高大哥,”李骥搂过高照的脖子,一口酒气吐在高照脸上,努力睁大的小眼睛盯着高照认真比划道,“你啊,来对地方了。我这儿,有酒、有女人,怎么玩儿,都行。”
高照二话不说,提起李骥的衣领,照着醉醺醺的脸颊便是一拳。
“他妈的高照,”李骥挨了一拳,清醒许多,挡不住脾气也跟着冒上来,“你又拿我出气。”
高照着实看不惯李骥这副吊儿郎当的德行,一步跨前,膝袭跟上。李骥被顶得腹中翻涌,扛不住便将酒水全部吐了出来。
“你打我上瘾啊!”李骥爬起来,擦去嘴角污秽,左摇右晃地嚷嚷。
“是你教唆手下去平宁坊搜刮敛财?”高照质问。
“什么敛财,是募捐,募捐!”李骥认真纠正。
“你口中募捐,就是无论他人意愿,强占钱财,强拆店铺?”高照斥责。
“那些个平民百姓没觉悟,嘴上说不通的。教化他们就得用些手段嘛。”李骥自以为是。
高照暴怒,抬起腿,旋身踢在李骥面门上,直接将人踢到园蒲里,“照你的逻辑,我现在不是殴打你,我只是在和你切磋。不是我下手重,是你太无能!”
李骥捂着半边脸,扑腾着从草埔里坐起来,见高照再次朝自己走过来,惊惧万分,抱着脑袋一通哀求,“别打了,我错了,啊啊——”
高照悬在半空的拳头收了回来,“我告诉你,李明德。管好你的手下,如若再让我知道他们狗仗人势,我让你爷爷教你做人。”
“嗷。”李骥慌忙应下。
“李家怎么会有你这种没心没肺的败类。”高照拂袖。
“将军,我觉得你偏心。”张冉自斜巷出来后就闷闷不乐,心里藏不住话,忍不住就说出来了,“白玉京里的人都是李骥的手下,长安被折磨的那么可怜,你都没有为他抱不平,反而说没李骥鄂北军就要喝西北风;倒是陈大家的铺子被砸了,你就火冒三丈地找李骥理论,也不管喝不喝西北风了。你分明就是觉得陈大是你出生入死的兄弟,是个平等的人;而长安这样的奴籍就低人一等,就活该被人欺负。”
高照忽地停住脚步,炯炯目光看着张冉。那种眼神,是张冉从不曾见过的。愤怒吗,却又不似对着他人的愤怒。张冉看不透,也不敢再吭声。
“将军,您回来啦,”祝筠笑嘻嘻的打开箱子,“我把太傅的贺礼备好了——蜀锦十匹,如果太单调的话,中秋从酒坊里带回来的两坛桂花酒也可以一并算上。”
“嗯。”高照阖上箱子,“你的膝盖还疼吗?”
“早就不疼啦!将军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那就好。”
“冉大哥,你不是去准备晚膳了吗,怎么空着手回来,食盒呢?”祝筠看着姗姗迟来的张冉。
“哦!”张冉沉浸在对将军的不爽中,全然忘了晚膳的事,支支吾吾道,“那个……我在路上刚好碰见将军,本来是准备找个铺子直接吃的,然后就路见不平,然后就忘了……嘿嘿。”
“大宝老家里来了人,送过我就匆匆回家了。”祝筠挠挠头,见菜园里莴笋长得不错,便道,“那我晚上凑合炒个莴笋吧。”
“那我帮你。”张冉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将军,簇拥着祝筠直奔后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