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型带有弯弧，伤口紧挨心脏，我若拔刀，必会伤及摇丫头心脉！”
“若暂且不拔？”
“血涌不止，两个时辰后血尽而亡。”
卫子歌闭上眼，此生头一次被无助、懊恼的感觉席卷全身。
是他，在离开曲水前交代孟令风去吴、黎、南、伍四家送中秋的团圆饼。
此四族分割曲水，相互依仗，把控着南地近七成的人口、田产，若想彻底瓦解南蛮，使南人得入户籍、彻底归顺大嬴，必须从中打破一处缺口，分崩他们的势力。
而吴家，就是他布局的第一步。
孟令风奉命激怒吴家，率一众族人围攻营帐皆按照他的计划逐步发生。
是他，故意将背后留给那群愤怒的人，是否真的有吴家人敢对他下手都不重要，他早就安排得力的戍卫混在其间，只要在混乱当中假做吴家人持棍打伤他，接下来的一切，便可顺理成章的继续下去了。
他算计了横跨半月的时间，算计了吴家上百人，甚至将自己也算计在局中，可唯独没有算计到宋星摇她……竟冲出来替自己挡下本该他来受的一击，至于突然出现的凶手行刺的目的……
卫子歌紧紧蹙着眉心，自己一定会查出来，然后杀了他！
“大公子！”
百里仁脚下已堆了厚厚一层浸满血的棉纱，神色急切，连头都来不及回，手里忙着替宋星摇止血，催促卫子歌，让他立刻做决定。
卫子歌睁开眼，向榻上那个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姑娘看去，她的脸色已白得透明，唇瓣失了往日的红润，亦如即将燃烬的木炭，只剩灰败。
他走到榻前小心握住她软绵绵的手，“拔刀，有几成可活……”
卫子歌的嗓子干涩，艰难地说。
“两成。”
百里仁医术无双，从不托大，也不过谦，他说两成，便真真切切是他拼劲全力的结果。
卫子歌握拳撑在榻边，食指当初融进宋星摇指尖血的位置不断灼热发烫，烫得他的心隐隐作痛。
他低着头思量，或许只是半盏茶的光景，或许更短，于他却如亘古那般漫长。
“拔！请先生拔刀！她不可以死，还请百里先生务必保她性命。”
卫子歌站起身，他再次凝望宋星摇，慢慢向后退走几步，直到百里仁忙乱的身子挡住了她，才回身离开帐子。
孟令风在外等候，见卫子歌思绪不定，面容罕见地呈现怒意，踌躇半晌不敢上前。
卫子歌压住内心的焦躁，一挥衣袖，边走边道：“说！”
赶回大帐的一路，孟令风已将前前后后细述一遍，卫子歌立在帐中，听孟令风犹豫不决地询问他，“是否还依照原定的计划，通知二公子明日遣南阳的驻兵前来？”
夜幕已拉开，沉沉夜空只半轮残月孤悬，星光淡隐，秋风打着忽旋掀开一角帘子钻进帐内，扑到卫子歌的脸上。
帐外忽然疾步跑过一个姑娘，脸颊上一团红色的胎记，卫子歌一惊，疾步赶到外边叫住她：
“等等！”
那姑娘低着头跪下，手臂紧紧搂着一沓干净的女子中衣，手指陷进衣服当中，不敢说话。
“你可是吴妹好？”
“是，我是。”
吴妹好小声回道。
卫子歌目光掠向她怀中的衣物，伸手指了指，“星摇将你送到百里先生那帮忙，你现在是要去何处？”
吴妹好将头埋得更低，不假思索道：“正是百里先生吩咐我来取衣衫，为星摇姑娘换上。”
卫子歌脸色当即一乱，吸了口气，“发生了什么？星摇……她怎样了！”
“刀、刀已经拔出来了。”
孟令风听得着急，忙追问她：“宋姑娘呢，她如何了！”
吴妹好带着哭腔，焦急地扭动着膝盖，“星摇姑娘她失了三成血，气息微弱、昏迷不醒。百里先生在心周施了针，勉强留住姑娘一丝气息。大公子，快放我回去吧，姑娘她浑身是血，我要赶快替她换上干净的衣物！”
卫子歌挥动衣袖，却说不出话来，孟令风拉起吴妹好，连声道：“你快去吧！”转而看向卫子歌失魂的双眼，轻声提醒他：“公子，你可要去看看？”
卫子歌向着帐口移了几步，一口气堵在心头，倏尔提到喉咙，倏尔落进深渊，整个人轻飘飘的，完全乱了分寸。
百里仁暂且留住了她的命，可她能挺过来吗？她会不会死！
一想到这个字眼，他的周身就像浸在冰水里一样，从内而外的发寒，潜意识里他在拼命提醒自己该保持冷静，可当他以为自己压住了，试着去下达命令的时候，脑海里完全被一团黑雾遮蔽，根本思考不出完整的句子。
孟令风在旁看在眼里，心中为宋星摇担忧，又为卫子歌的无措而忧虑，忽听帐外一阵羽翅拍打的声音，他上前拉开帘幔，就见一只褐羽鸮扑棱棱落在帐前的地上，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们。
“公子……”
孟令风回过头，卫子歌神情凝重地看着那夜鸮，一点点咬紧了牙根，过了良久，他眼中的慌乱已渐渐被强压在眸子最底部。
“给子湛传信！”
卫子歌负手站定，语气当中再听不出丝毫的不安，“按原计划行事。”
孟令风看了看他，欲言又止，他分得清缓急，手指搭在嘴边用力呼哨，哨声尖锐而悠长，那夜鸮跟着高鸣，振翅盘旋而起，不多时向天外飞远。
翌日，南阳上公子府邸，二百府兵向曲水轻甲进发，在卫子歌营帐外列队等候公子令。
卫子湛一身苍月锦衣仿若凛冬的白雪，清冷、孤寂。
他目光缓缓扫过帐内，最后定到坐在茶台旁的卫子歌脸上，悠悠道：“今日兄长这，倒有些安静。”
卫子湛随处找了把椅子坐下，未曾发现卫子歌叩在案上的手指轻微动了动。
几上提前就备好了茶，卫子湛捏着茶盏，偏头有些疑惑地向他的兄长看去，略略一笑，似心情不错，语调轻佻地调侃：
“兄长现在的话，倒是比我还少了。”
卫子歌转过脸看了看卫子湛，嘴角生出一点笑来，然后低头慢慢倒着茶，话音混在水流声里，温吞而缓慢。
“子湛，吴家直系族人二十五人，旁系族人一百一十三人，家仆二百有余，你可自行决定生死去留。”
卫子湛闻言略有愣怔，举杯停在半空，直直细看卫子歌的表情，眼中沁出一抹不可置信的幽光。
“之前不是商定，这次只让我铲除吴家直系之人，其余旁支下人充入奴籍流放吗？听兄长这话中之意，倒想连根拔起了。”
他匐一冷笑，慢慢啜茶，“不过用来敲山震虎的棋子，何必浪费太多精力整治？”
“既是敲山震虎，自当敲得狠一些、重一些，伍氏态度暧昧，南家作壁上观，黎家更是拥兵自重、处处作对，有了吴家这道口子，与其浅尝辄止地恫吓三族，莫不如直接撕开它，撕出血、撕痛他们，也好让这群蛮夷看一看，以后若再想挑衅，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卫子歌说的平淡，却透出无法言说的杀气。
卫子湛奇怪，这样把生杀予夺的心里话摆到明面上来说，完全不像卫子歌往日的秉性，静静看着他，琢磨这奇怪究竟来源何处。
一定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才会使得他临时改变谋定好的计划。
卫子湛放下杯盏，谑笑了下，“兄长的武功，我还是有数的，难不成你安排的人出了差错，真的被吴家人偷袭受了重伤，想借此赶尽杀绝？”
本是缓和气氛的玩笑话，不妨卫子歌却捏紧了手中的杯子，素日里温和亲切的目光在氤氲的雾气中覆上一层狠虐的戾气。
他的动作太明显，情绪也在刹那发生了变化，卫子湛顿时察觉不对，瞟向卫子歌身体各处，嘴边冷冽的弧渐渐落下，心跳不知为何剧烈地搏动起来，眸底阴寒顿起。
“你没受伤！”
他霍地站起身，走近几步再度观察，确实没有任何受过伤的痕迹，目光立沉，盯着眼下的人冷声质问：
“那么，可是有人代你受了！”
无声静默片刻，卫子歌缓缓抬起眼睛，漆黑的瞳孔对上卫子湛，他愤怒，他忧心，他懊悔，他焦灼，可他不能用任何情绪面对他的弟弟。
他该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配上满不在乎的笑，平静地陈述事情的经过，就像他作为君主，只是要为自己的某个幕僚出口恶气，而非因为一个在意的、重要的人受到伤害才心神大乱。
可他试了试，却做不出他想象中的平淡，只能用面无表情的脸庞迎上去，任凭头顶那双审度、疑惑的眼睛在自己脸上游走。
“确有人受伤。”卫子歌缓慢艰难地点了下头，“她躺在百里先生的帐中。伤她的人，我已押了起来。”
帐中的安静突然像狰狞的猛兽撕咬着卫子湛的心，他转身就走，像一阵疾风，拨动得帐帘一直不停地摇摆。
卫子歌垂下头，手中用力握着发烫的茶杯，杯上的灼热烫得他指腹发红、麻木，可他却不想放开手，好像握在手里的不是一杯茶，而是一缕游魂，只要他不松手，这缕魂就不会从他指尖消散。
帐中很安静，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跳得从容不迫，可里面盛满了难以预知的恐慌。
他静静等待卫子湛回来，他不会失望的，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弟弟。
只是宋星摇一直昏迷未醒，她的气息如游丝一般一触即碎，牙关紧闭，药汁无法喂进口中，只靠着心周穴位中五根银针封住心脉留命，她能撑住吗？
卫子歌闭上眼深吸口气，慢慢摩挲着指尖种下同心咒引的地方，他自诩心志坚定，世间一草一木皆可作自己手中棋子，舍弃利用毫不手软，更莫说一个谍庄之女。
谍庄之女……
卫子歌沁出一抹苦笑，好一个谍庄之女，她乱了他的心，而他自己竟浑然不觉！
脚下突然钻进来一股风，随之而来的，是更冷冽的质问。
“她中了刀伤性命垂危，为何你仍然等了一夜才叫我！”
卫子湛甩开帘帐，一身寒气冲到卫子歌眼前，眼底泛红，目光阴凉摄人，逼视卫子歌，“她为你做事，你难道，一点都不在乎她吗！”
卫子歌睁开眼，睫毛微微颤着，轻轻放好手中的杯子看向卫子湛，目光似乎要将卫子湛的内心看透，良久才说话。
“看来你很在乎，在乎到已经顾不得在我身前继续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了。”
卫子湛眉心深蹙，心中如烈火烹烧，原来他的心意早就被兄长看穿，他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你既然明白！”
他的喉咙酸得难受，又烫得难受，怒意冲顶，咬出的每个字都极尽克制，“你明白，为何不立刻传信与我！”
“传信与你又如何？你能救她吗？上一刻有人受伤，下一刻你就带着二百兵卒连夜冲进曲水，告诉所有人，其实是我们做的局故意针对吴家？”
卫子湛沉默，他知道卫子歌说的没错，做的更没错，如果是他，冷静之后也会选择相似的做法。
唯一的不同，是他会更心痛。
心痛那个往日里朝气蓬勃的姑娘，如今身形枯槁，在榻上只剩零丁一线生机。
她的手冰凉，皮肤苍白透出死人一样的青色，他想碰一碰都不敢，生怕将她的手腕折断。
她浑身新换了中衣，洁白、不染一丝血迹，只有明晃晃的五根银针告诉他，她当时失了多少血，面临的是多么生死一线的危险，竟要百里仁一连五针护住心脉。
心痛自己明明不愿让她面临危险，可偏偏将她置于险地。
卫子湛心头一酸，目光被盛怒点燃，升腾起两簇灼人的火焰。
“来人！”
帐外有府兵遥遥回应，“听二公子吩咐！”
“传吾口令，曲水吴氏一门，以下犯上，意图谋害我朝大公子，罔顾纲纪，僭犯君威。诛，吴家族人满门，杂役仆从充入奴籍，行流刑，立办不怠！”
一字一字咬牙说到最后，卫子湛的声音充溢着恨意，他深深看向眼前的卫子歌，似乎要将这份恨意也一同注入他的身体里。
府兵立刻列队奔出营地，兵甲相撞，渐渐不闻。
“牢里的人……”
卫子湛一想到那行刺之人，更是难压心头怒气，话音愤恨，“我已经杀了！”
卫子歌点点头，淡漠道：
“杀就杀吧，我也没想留他性命。吴家作恶多端，如今合族覆灭，也算死有余辜。只不过需小小变一下计划，便宜了黎家就是。”
他侧过脸颊看向自己的指尖，两兄弟同时沉默了下来。
突然，卫子歌的食指不由自主地抽搐几下，他随即牢牢握紧，站起身，稍显惊慌地向外张望。
卫子湛绷起下颌，心中也突然生出一丝疑惑，恍惚之时，就见一女子跌跌撞撞地跑来，“扑通”跪在帐外，口齿不清地喊道：
“大公子，星摇姑娘她、她……”
卫子湛心口骤紧，大喝一声：“好好说话！”
吴妹好眼泪夺眶而出，哭道：“脉象即将消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