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一千八百里路程,卫子歌、宋星摇、丛青信三人弃车驭马而归,没有辎重作累赘,骏马蹄疾,不过五日便赶回曲水。
城门空无一人,有着破败多年而积淀出的萧条。
几人赶路多时,临近城池后不自觉心情放松,放缓了速度,随着马儿慢悠悠踱步。不出几步,卫子歌忽然牢牢夹住马腹收紧缰绳,目光微沉,缓缓扫视城墙内外,脸上的笑容也冷了下去。
宋星摇见他神色凝重,似有所忧,也静下心观察周围,少顷一踢马镫赶到他身侧,轻声道:
“公子,有些奇怪,好像太过安静了。”
卫子歌沉吟片刻,略一点头:
“没错,我本已安排陕原来的匠人着手修缮墙垣,可现下却未见一人,令风不是偷奸耍滑之人,不会因我不在就心生懈怠。且……”
他打住不说,宋星摇却听懂了,“且看守的戍卫也一应不在。”
丛青信才从后头跟来,看起来累得不轻,脸上热汗淋漓,面色红涨。见卫子歌、宋星摇停在树下,还以为他们是在等候自己顺带休息,于是趴伏在马背上一点点滑下马,扯动领口兜风,另一只手掌忽闪忽闪地扇风,一屁股坐到地上,热得直喘长气。
宋星摇下意识向丛青信看去,笑了笑,从褡裢里掏出水壶扔给他,“丛大人,您喝水!”
水壶稳稳当当地落进丛青信撑起来的袍襟上,他呼哧带喘地道了谢,拧开水壶就喝,宋星摇正笑着,眼神一偏,正巧看向他脚边的泥土,心里蓦地一惊,指给卫子歌看。
“公子你看,这地上脚印纷乱,痕迹清晰可辨,显然是才被人踩踏过,看形状重重叠加,人数众多,再看那,明显是拖曳的痕迹……该不会不久前发生争斗了吧?”
卫子歌只瞥一眼,立即扬绳冲出,连招呼都顾不得打,径直向城内疾驰而去。
“公子!”
宋星摇正准备跟上去,却听身后那丛大人着急忙慌地唤住她:
“哎哎宋、宋姑娘!你先等等,我这起不来了,还劳驾姑娘帮一把!”
宋星摇脸色焦急地向卫子歌离开的方向瞭望,又看丛青信像只圆滚滚的水缸,骨碌一通仍是未能爬起来,只好快速下了马上前扶他起身,好人帮到底,又托举着丛青信的小腿帮他上了马,两人一通忙活,再出发时,卫子歌早已不见了踪影。
民帐大营外,一群赤膊的南族人各个手持棍棒刀斧,在帐外聚集,疯狂挥动着武器大声叫嚣,将营帐围个水泄不通。
孟令风带领十几名戍卫严严把守抵挡,可无奈敌众我寡,又顾忌身后的无辜百姓,不敢轻易动武,一时落了下乘,队形不住被南人连连逼退,渐渐缩到营门。
对面南人搡着几个匠人,将他们一把推至地上,匠人吓得浑身战栗,瘫坐在地上没有力气动弹,孟令风见状一扬头,示意戍卫去接了匠人回来,待匠人被送回身后的营房,双目登时怒厉,挺身斥问对面众人:
“尔等放肆!哪里流窜而来的市井无赖,竟在大公子帐前撒野?”
“市井无赖?”
面前的人群一阵不屑的哄笑,“我们祖辈在南地活了几代人,怎么你们嬴人一来,我们就成市井无赖了?”
一个干瘦精悍的男人将手中长棍一横扫向孟令风,几欲擦过他的鼻尖,脸上的佞笑变得尖锐起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们那位大公子在哪,叫他出来!”
“哼,狂妄至极!”孟令风毫无惧意,据理驳斥,“尔伤我帐中百姓在先,目无法纪,又挑衅滋事在后,简直不可理喻,见尔等言谈、举止、衣冠皆是无度无矩,想来非那贵门大家,无引荐、无拜帖,刁蛮之众,谈何拜见公子!民驻之地,还不速速退去!”
一通贬斥令寻衅的南人怒不可遏,为首之人气得面如酱色,阴着脸冷笑,“小子,你的舌头真是利索,就是他娘的瞎了狗眼,连我们吴家的人都敢骂,好,行,好好请你们大公子行不通,别怪我们打进去,面对面问个明白!”
这人边说边举起长棍,身后众人如影随形,继续围了上来。
孟令风紧紧握住佩剑,其余十几兵士也一身戒备,随时准备抵挡对方的突袭。
正剑拔弩张之际,人群外骏马长嘶,马蹄重重落地,一声厉喝止退了所有人。
“住手!”
人群纷纷回头,卫子歌前跨跃下马去,挺胸负手,冷眼扫视在场闹事之人,“吾在此!尔等何事!”
但见周围静了下去,他踱步走进围困的人群中央,赫赫气势迫人,刚刚还气焰嚣张的南人不自觉向后慢退,为卫子歌让出条路来。
领头的男人气血上头,见到卫子歌出现不仅不收敛,反而越发膨胀,急于在人前找回脸面,反手用力将木棍锤在地上,激起一抔泥沙。
“哟,您——就是大嬴的大公子?那正好,你这下人有眼无珠,我来问问,你可看清楚了,我们是南族谁家的人?”
拥在他两旁的族人眼色暴戾,虽无人说话,可武器不离手,一派紧绷戒备的神情,似乎时刻准备开启一场恶战。
卫子歌的唇边带着浅笑,眸底却是轻慢不屑,不急不慢地环视一巡,对那人根本未加理会,只偏过头,用余光示意后侧的孟令风。
孟令风上前半步,看了对面的人一眼,忍怒道:
“公子,他适才说,是吴家的人。”
卫子歌转眸打量着领头的人,这才语调平平道:
“南地吴家,在此地等吾,可是有事相求?”
对面的人被卫子歌主仆两人的冷淡刺激得更加躁动,但碍于卫子歌身份,还是咬牙忍耐住,阴森森笑了半晌,连连道:
“好,好一个有事相求!”
他扬起木棍直直指向卫子歌,随着他说话,棍尖上下点动,“以前就听说过嬴人巧舌如簧,今天还真见识到了!真是笑话,就在几天前,大公子还送我们吴家团圆饼来示好,怎么转眼就成了我们有求于大公子!大公子,人前人后两幅面孔,这不妥吧?”
卫子歌笑容更深,客气十足,“吴家误会了,嬴朝遵礼法,吾不过以礼待之,对尔四门一视同仁,并非示好。”
“哼,好一个以礼待之!”
对面之人有丝忍耐不住,“那么,我们吴家想跟大公子问个明白,为什么你那手下给四家送去的团圆饼,只有我们吴家收到的点心是碎裂的?这就是所谓的以礼待之?”
“是令风不小心,路上颠簸,凑巧而已。”
不等卫子歌询问,孟令风已垂首,简明扼要地回禀完毕。
“嗯。”
卫子歌看着对面躁动的人群一笑,并不多言,已是认可孟令风的回答。
打头之人脸颊抽搐,口中啐骂:
“凑巧?放屁!我们吴家的人吃了饼,所有人呕吐不止,连续三五天才有好转,我今早派人挨一家问过,其他三家可都是好好的,没有发生任何怪事!我亲自来问大公子的手下时,他可不是这么回答的!大公子,这人是你的,他是受了你的意,还是自作主张,你是不是应给我们吴家一个交代?”
卫子歌目光入炬,视线在面前的木棍上顿了顿,重新直视南地吴家的人,微笑轻问:
“令风,你是怎么回答的?”
孟令风滞了片刻,没有任何退缩之意,一字一顿回道:
“团圆饼碎,家破人亡。”
卫子歌眼中流露出赞许之意,原本微翘的嘴角恣意扬起,点头认同:
“说得不错。”
“你说什么?”
南人炸了锅,纷纷扬起手中的斧棍,脚下慢慢向前蠕动,逼近卫子歌。
卫子歌如一头猛虎,夹在伺机而动的群狼之间,傲然独立不失王者气度,与对方敌视相对,微微笑起来。
“吾说,你们吴家,即将家破人亡。”
无尽的沉默背后,只剩愤怒和杀意在酝酿、沸腾。
不知是谁喊了声:“打!”,南人的怒火仿佛被瞬间点燃,上百人向卫子歌和营帐冲去,混乱中难分敌我,孟令风冲到卫子歌身前,其他戍卫重新混到人群中抵挡来势汹汹的攻势。
局面一团混乱,两方的人扭在一起,喊骂声高低起伏。卫子歌左前右三面皆有人护卫,只留后心一处空位,有一人趁乱接近他,卯足力气就要向他背后挥棍,而卫子歌似乎并未察觉,仍立在原处未躲。
“公子!”
宋星摇大声惊呼,马蹄还未停稳,她已纵身跳马,跃过人墙向卫子歌那处掠去。
听到宋星摇的声音,卫子歌身形猛然一凛,回首望去,平稳从容的目光中立刻溢满了惊慌,再想伸手推开她时却为时已晚,那本该是圆木棍棒的偷袭,竟不知为何变成一把银光晃晃的短刀,从缝隙中直直刺出,插进宋星摇胸口。
“星摇!”
卫子歌托住宋星摇瘫软的身体,失态低呼,他向她胸膛看去,短刀只剩手柄在外,殷红的鲜血如注,霎时便洇红了她淡藕色罩衣,沾满他两手。
宋星摇眼中光彩几近湮灭,恍惚间只勉强看见卫子歌分明清朗的颌线,眸底渐渐朦胧不清,那张脸像戴了面具一般辨不清五官。
她吃力地抬起手想摘掉面具,可却怎样也碰不到他,她张张嘴,声音微弱地轻唤:“慕……”,还未说完,便被口中涌出的鲜血封住喉咙,淹没在黑暗中。
卫子歌的心随着她闭合的眼睛一同重重坠落,他抬起头,怒火难以自抑地从眸底溢出,眼前人影晃动,他扫去几眼,立刻寻到了行刺的人,一个獐头鼠目的矮个男人正缩着身形,鬼鬼祟祟地向人群外挤出。
卫子歌半跪在地,将宋星摇箍在怀里,盯着那人的行踪,喝道:
“来人,擒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