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时候,郑翼被酒精的烈性煎熬着。半梦半醒之间,漫天的枯叶像一枚枚带齿的锯片,飞蛾一样包围着他,不断地掠过他的身体。倏忽间,那些枯叶在空中燃烧起来,无数蓝色的火舌忽明忽暗的闪烁着,在他的身体上缠绕、舔噬,他像一只困于笼中的鸟儿,在那些火舌交织的大网中耷拉着翅膀绝望。他想喊,但无论怎么努力,喉咙都发不出声来。
他就在这恐怖的梦中挣扎……
其实,就郑翼的酒量来说,昨天中午那点酒算不了什么,只是他不适应白酒啤酒混着喝,一喝准醉,而且越到后来醉意越沉重。邹守忠不喝白酒,但喝起啤酒来从没在酒桌上示过弱,在他的蛊惑下,郑翼陪着喝了几大杯扎啤,醉酒便是自然的了。
“郑翼!醒醒……醒醒!”妻子冯芳打开台灯,把郑翼从恶梦中唤醒。
郑翼瘫软着身体,张着干渴的喉咙朝向朦朦胧胧的冯芳。
冯芳费劲地把缠在郑翼身上的线毯扯下来,埋怨道:“喝起酒来就不晓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看看家里,都快让你搞成垃圾场了!”
郑翼闭着眼睛听着冯芳的唠叨,接过她递过来的杯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将凉开水喝见了底,然后又趴在床上恹恹欲睡。
“能动不?”冯芳推了推郑翼,“能动就去冲个澡,一身的臭汗!”继续牢骚道,“以为自己十八岁,还这么拚酒!不就是当了个芝麻丁点的副代表嘛,至于那样兴奋么?……还有,你到街上打听打听,有哪个国家工作人员中餐还敢饮酒?我看就你们市政局风气邪!”
“今天有点特殊,”郑翼翻了个身,闭着眼睛给自己找着理由,“人总有不由自主的时候嘛。”
“呦呦呦!还‘不由自主’呢,那都是借口!说到底还是自己缺乏定力!……这么多年都坚持了,怎么一进机关就越了自己的底线?哼……还堂而皇之收起人家的礼来了!”
“礼?”郑翼松懒的身子一下子翘起来,“我……收哪个礼了?”
冯芳没好气地说:“在茶几上摆着,自己看去吧!”
郑翼连忙下床,趿拉着拖鞋晃晃悠悠出了房门。在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一提1573窖酒,上面横着一条1916香烟。
“这……这哪来的?”
冯芳道:“吴雍给我打电话,说你喝多了给送回家了,这烟酒怎么来的你问吴雍去!”
郑翼略略记得,从望湖楼出来后,他拒绝了吴雍去开发区唱歌的蛊惑,逼着袁华约了罗步桐,在质监站谈了半天交接的事,几个女同事还给他买了几次苏打水,其他的就一概不记得了。至于跟罗步桐谈了些什么、烟酒是怎么进来的,他还真的是一无所知。
“哼,你是不知!”冯芳呛了郑翼一句,“那烟酒是长了翅膀自个儿飞进家来的呀?”
“八成是袁华和吴雍替牛牛做的托!不行,我打电话让他们给拿走!”
冯芳责备道:“现在都几点了?你要让人家也跟着不安生哪?……送还人家东西也要讲究点策略,就你说话那口气,别礼物没收还得罪人。不管人家好心歹意,台阶总不能让人不好下……”
郑翼想想也是,简单冲了个澡后,又趴上枕头上呼呼睡去。再次醒来时,已是早上八点,闭着眼睛习惯地一伸手,感觉异样。眯着眼睛侧目一瞥,冯芳没在,枕头上放着一张字条。
郑翼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欠坐起身,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咕咕咕”狂饮几口后拿过字条:单位组织到扶贫村搞中秋慰问活动,起床后记住:一、务必把那烟酒退回去!二、给荣荣卡上转些钱,孩子就要考研了,不能让她再去打零工耽误学业。冯芳。
冯芳比郑翼小整整十二岁,郑翼一直就宠着她,凡事让着她,结果让出毛病来了。郑翼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冯芳喜欢在他面前“指手划脚”,有时还“罚”他拖地洗衣,把夫妻之间搞得跟上下级一般。当然,郑翼把这理解为小女人的任性,从不跟她计较。
正对着字条纠结该给袁华还是吴雍打电话时,吴雍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吴雍关切地问他酒醒了没有,说他在米家胡同吃“锅边溜”,要是没吃早餐就顺便带一份过来。之后又嘻哈哈地说,邹局长昨天中午也没少喝,在歌厅唱歌光走调,好端端的中文歌全让他唱成了鸟语,晚饭的时候还问有没有把你安全送到家云云……
吃请,唱歌,送礼,这些熟悉的烙印,早已在郑翼的记忆中模糊。然而,他却隐隐感觉,这些东西一直就在身边,不曾离开也未曾绝迹。
刚洗漱完,吴雍提着一大碗香喷喷的“锅边溜”就到了。吴雍以前是郑翼家的常客,就那次盖章子风波之后,郑翼对他就不冷不热的,吴雍就没再来过。
郑翼就着“锅边溜”吃着咸辣椒,胃口大开。昨天酒后一吐把胃都掏空了,迷睡了十多个小时,肚子饿了是一方面,关键是胃腔太需要辛辣刺激了。
看到郑翼吃得畅快,吴雍介绍说:“这是宁阳城最地道的‘锅边溜’,听说都加盟美团了。——哎,嫂子人咧?”
郑翼没有答话,拿筷子往茶几上指了指。
“嗯?”吴雍拿着字条,眨巴着眼睛问,“荣荣都要考研了啊?”
“去年没考过,冯芳让她莫太辛苦,说有个本科找工作也不难,可这孩子坚持要继续考,自己偷偷跑去打零工挣辅导费用,这孩子……”
吴雍道:“我倒觉得,荣荣有志气!研究生跟本科那区别大了去,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郑翼辣得满头大汗,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说:“你以为就你聪明?这个道理哪个都懂,说到底不还是心疼孩子!荣荣一个独臂女孩,冯芳总想着让她回宁阳找工作,也方便照顾她,可荣荣说,自己长大了,该独立了,不能老让爸妈操心!呃……”筷子指着吴雍,夸赞道,“你刚才那句话算是说对了,这孩子……有志气!”
吴雍被郑翼这一夸,脸上露出喜色来,把一根垂到鼻梁上的头发拈到涂满发胶的头顶上拢了拢,恭维道:“这说到底,还是你跟冯芳嫂子大仁大德。当年,你们从民政局把她领回来时,该有多少人劝你们放弃?说孩子的父母一个车祸、一个喝了农药,这孩子命里天生克父母,即使克不了养父母,但残疾呀,还不是你们一生的拖累?你跟冯芳嫂子那个坚决劲,我到现在还记得:义无反顾、不为所动!”
“那都过去了,我们说现在吧。”郑翼笑了笑,下颚冲吴雍一扬,“那上面写的第一条是什么,给念念。”
吴雍笑道:“这个就不用念了吧,我就是冲这事来的!”
“哦,那太好了!等会儿,你从哪儿提来的,还给送回哪儿去!”
“你急什么,总要搞清楚来龙去脉吧?”吴雍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这东西可是邹局长让我给你捎来的!……还让我……送‘哪儿’去么?”
“邹局长?”郑翼一愣,停下筷子,“什么情况?又请吃又送礼的?”
“是这么回事,……中秋节后不是要搞那什么‘民 主生活会+’么?以往呢,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就是形式一下,搞个剖析报个情况发张照片就算完了,但这次不一样,组织部长亲自参加,而且……”
郑翼问:“民 主生活会是组织生活的重要内容,怎么成了形式呢?”
吴雍一脸不屑:“现在的民 主生活会乏味得很!袁华没少发牢骚,说记录都不好意思写,个个都说自己的好,甚至还吹嘘什么什么工作做得出色,没有丁点儿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味!可往上报时,还得列出个一二三来,吹嘘民 主生活会如何如何成功、剖析怎么怎么深刻,看了就想吐!你现在进机关了,有你开眼的时候,嘻嘻!……不扯远了,还是说邹局长吧。”吴雍又接着邹守忠的事说了,“邹局长的意思,要真是组织部长参加的话,就……就……”
郑翼放下筷子,蹙着眉头道:“又不是什么难言之隐,吞吞吐吐的搞么事?”
“组织部长要是参加的话,就会有很多变数。”吴雍干咳了一声,“组织部不是说要真提意见真红脸,还要个别座谈么?邹局长想啊,你一直在二级单位,刚到局里上班,对局里的情况、尤其是领导班子个人的情况,还停留在初级认识阶段……”
郑翼揉着太阳穴:“初级认识阶段?”
“就是……客观印象吧。——你莫打岔,听我说完……”吴雍继续说道,“所以,有些敏感事情,邹局长希望你……能婉转一些。比如说,他小姨妹从服务公司食堂端盘子到成为正式工到成为局法制股副股长的事情;又比如说,邹局长的老婆长年向服务公司食堂供菜的事情;还比如……”
“你就莫在那比如比如的了,就说邹局长是什么意思吧!”
“很简单:少挑毛病、多唱赞歌多打勾!”
“什么毛病、赞歌的?”郑翼不耐烦地说,“说明白一点!”
吴雍解释道:“邹局长不是年底就要光荣退休了嘛,他那科进处的待遇能不能在退下来之前顺利享受,这次是个关键,所以就……”
郑翼听懂了,截断吴雍的话道:“是邹局长怀疑我的人品,担心我会坏他的好事是吧?”
吴雍连忙道:“你也不要多想,邹局长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这个新同僚联络一下感情。……他的本意,也是希望你这个新同僚到时给行个方便。”
“职级并行是政策,只要够条件就可直接晋级嘛,用得着这么庸俗地搞变通?”郑翼似有不解,笑着说,“再说了,我一个人行了方便能管屌用?那其他人呢?也像我这样——送烟送酒换赞歌?那他得拿多少烟酒咧?”
“县里财政不景气,规定职级并行必须符合县情,与考核结果挂钩是硬性规定,说是不能让有暇疵的鹅卵石混进玉中。……其实呢,按政策邹局长早就该并行了,可不晓得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连续几年考核都挂了。”吴雍把头伸过来,一副委婉的样子,“邹局长这回可是下了大气力的,有些话嘛,就不跟你挑明了说。邹局长说了,这次的考核,其他环节都没问题,只是……邹局长担心……”
郑翼叽嘲道:“担心我这粒‘老鼠屎’坏了他一锅好汤是吧?”
“哎,你怎么可能是老鼠屎咧?”吴雍一副调侃的语气,“……你是灵丹,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灵丹!”调侃过后直白道,“邹局长说你性格耿直,只是担心……万一有什么纰漏。——这人之将死,其行也善嘛。”
郑翼批评道:“哪有你这样用典的?都哪跟哪了?!”
“反正……横竖就那么个意思吧!嘻嘻。”吴雍一副通晓内情的神态,很委婉地说,“你也晓得,邹局长从来没在谁面前轻身下气过的!”
“听你这口气,邹局长这功夫是专门对我郑翼下的?”
吴雍眨巴着眼睛想了想,点头道:“嗯……说了你莫生气,算是吧。”
“哼,他这不是轻身下气,是变着法子让别人低头!”郑翼说着酸话,“要不这样吧,你把邹局长的希望列个提纲,到时我照本宣科就是了。”指着茶几上的烟酒道,“但这烟酒你得给送走,冯芳回来要是看到烟酒还在,她会从这五楼给扔下去的!”
“既然这烟酒你执意不收,我就代邹局长给拎走吧!”吴雍顿了顿,很认真地说,“但他老人家退休前这么个小要求,你可得满足他啰!”
“你对邹局长的事怎么这样上心呢?”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领导吩咐的,不尽心不行嘛!”吴雍一副仗义的口气,“要是哪天你那代表处有用得着我的时候,也尽管吩咐好了,我照样的……奉令承教!”
“看来你挺仗义哈,还奉令承教呢……”郑翼眼睛睨视着吴雍,“怕不仅仅是仗义这么简单吧?”
“嘿嘿……”吴雍未置可否,拢了拢上过发胶的头发,不好意思道,“邹局长答应我,把他这事给协调妥了,就跟徐局长商量,在他退下来之前把我主任头上那代字……给去掉。”
郑翼笑了笑,挖苦道:“照这样子说,你这一趟差当的值嘛!”
“嘿嘿,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嘛!我也不想这么低三下四地给别人做说客呀!”
对于邹守忠的担忧,郑翼着实感到不理解,难道自己在市政系统就是个另类?细一检讨,似乎悟出点道理来,这么多年“发”不起来,大概就跟自己的“另”有关吧。想想那些官运亨通、财源广进的人,哪个不是善于“变通”的高手?但受职业操守的影响,郑翼偏偏就缺乏“变通”,难怪冯芳总嘱咐他遇事要“讲策略”,那“锈梅花扳手”该灵活时还是要灵活,因为他经常让别人找不到下的“台阶”。
想到此,郑翼决定也“变通”一回,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帮助邹守忠跨过这个“坎”,不是什么原则的问题,一个简单的个人需求而已,不帮有些不近人情。于是便让吴雍给邹守忠带去“定心丸”,会按他的意思“多唱赞歌多打勾”的。
吴雍临走前,一副知心的样子跟郑翼说,你现在是局领导了,举手投足都得慎重,像昨天在望湖楼那样的“英雄气概”还是省着为好,说如今这年头,出头鸟让枪给打的例子太多。还说他一直就为昨天的事捏着一把汗,因为姚飞不单单是童献金的小舅子,跟石飞的关系也十分的微妙,在宁阳可是横着走的,他要暗地里搞个报复,就只有你吃明亏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