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原走到御书房的门口推开门,随着冷风一同卷进来的还有午后带着些暖意的阳光。
沈蝉衣看着站在门口的瘦削老人忽然发现自己从小到大一直就不懂他。
小时候觉着他是最温和慈祥的父亲,便是去揪他的胡子他也从来不曾生气过。
长大一些后又觉着父亲是天下间最窝囊的男人,身为唐国公却不得不对几乎所有的朝臣低头示好。
现在她忽然觉着父亲似乎天生就是要做皇帝的。
因为他有一颗皇帝才有的心。
从这场谈话一开始她对他的称呼就从父亲变成了你。
这转变中包含的怨气怒火显而易见,但是现在沈蝉衣却发现自己没办法对这个男人动怒。
因为无论任何情绪任何人只怕都无法左右他的思想。
他虽然已经老了,虽然并不魁梧,但这个时候身散发出来的气质就叫做唯我独尊。
“不知道玄武门那边怎么样了。”
沈原轻声说道。
“你可以去看看。”
沈蝉衣下意识的回答了一句。
“想来也没什么意思……”
沈原笑了笑说道:“无非一开始就是说一些大义凛然的话。”
“世永的人自然要竭力帮他说的正义有理些,然后子成这边的人再去揭穿那些谎言。”
“这有些无趣的过场还是要走的,没有半个时辰完不了。”
“然后才是撕破脸还没有听到号角声……”
“想来是还在互相扯皮。”
他的两个儿子在前面不死不休,他竟然还能如此云淡风轻的说这些话。
沈蝉衣看着他的背影越发觉着他从头到脚都变了。
这个人绝不是自己的父亲。
绝不是那个小时候任由自己去揪胡子的父亲,绝不是那个在群臣等人面前小心谨慎,甚至带着些谦卑谄媚的父亲。
沈原在门口站了一会忽然回头对沈蝉衣说道:“如果你想去看看就去吧,玄武门朕布置了重兵世永没机会得手。”
“而且……玄武门的守军根本就不是禁军,是朕半个月前便秘密调回大业的河东郡精锐。”
“其中大部分是你当年的部下。”
“夏逢春、王伯超这两员虎将朕也调回了回来。”
“即便你不想去看他们兄弟间刀兵相向,去见见老熟人也是好的,今日之后说不得有些人会死去。”
“禁军呢?”
沈蝉衣问。*
“禁军都在永安宫。”
沈原似乎是倦了有些无力的摆了摆手道:“天子六军三万六千人都在还没修好的永安宫里藏着。”
“现在永安宫里可没有一个工匠,全都是时刻准备着冲出去剿灭叛军的精锐士兵。”
“不止禁军,朕从河东郡调来的人马一大半都布置在城外。”
“要想瞒过城中那些官员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进城,朕估算着这会应该已经将世永留在城外的人马围了。”
“世永自陇右老宅归来之后表现的确实让朕欣赏。”
“军事上的带着与生俱来的天赋,这一点便是子成也比不了他。”
“也正是因为如此朕才会委以重任。”
“可少年便统帅大军,说起来意气风发实则难免会起轻狂骄纵之心。”
“他还是经历的事情太少了些,若是子成和他易地而处……绝不会如此草率行事。”
“世永自始至终都忘了一件事,他要面对的是一位皇帝而不仅仅是一个父亲。”
沈原转过身走回书房里坐下摆了摆手道:“去吧……毕竟他是你弟弟。”
“今日之后只怕你们姐弟也再难相见了,看他最后一眼也是好的。”
沈蝉衣什么都没有说,默默的起身往外面走出。
她经过沈原身边的时候真的很想抓着他的衣服声嘶力竭的吼着。
问问他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
但她没有,甚至没有多看沈原一眼便走出了御书房。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顿了一下,也没有回头,声音平淡的问了一句:“你心里……可会疼?”
沈原的身子明显僵硬了一下,刚刚拿起来的朱笔啪嗒一声掉在桌案。
他抬起头看向女儿的背影,却发现她根本就没有等着自己给出答案。
沈蝉衣嘴角冷冷的挑了挑,大步往玄武门方向走了过去。
出了御书房的大门她才发现整座太极宫里如今就变成了一座大兵营。
到处都是面容肃穆的精锐士兵组成了一个个的方阵,安静的站在宫殿前的空地。
有人认出了沈蝉衣,这些曾经的娘子军士兵顿时变得骚动起来。
也不知道是谁扯着脖子先喊了一句,整座太极宫的上空立刻飘荡着的就都是一样的呼声。
“大将军!”
沈蝉衣怔住点了点头,不敢去看这些老部下激动兴奋的脸。
她低着头快步往玄武门方向走,到后来是跑。
她就好像一个做错了事后深怕被责罚的孩子,在那些士兵们的视线中狼狈的逃向玄武门。
只是她跑的越快,士兵们的欢呼声越大。
“大将军玄武门!”
“弟兄们都拿出点精神来!”
“杀贼!”
“杀贼!”
“杀贼!”
这两个如战鼓般在太极宫空擂响。*
刚刚登玄武门的沈蝉衣身子猛的僵硬住,脚步再也往前迈不出去。
她惊愕的惊恐的回头看向身后那些精锐士兵,终于发现为什么父亲希望自己玄武门。
他哪里是让自己来看世永最后一眼,他分明是让自己来送世永最后一程的。
这些兵都是她的部下,如今看到她登玄武门必然士气大振!
一直到现在,坐在龙椅的那个男人还在利用着他的孩子。
沈原还是预料错了一件事。
玄武门那里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那种争论谁对谁错,谁是站在正义的一方,谁又是忤逆小人这样无趣的场面。
即便到了这一刻,明知道自己中了算计的沈世永依然没有歇斯底里的咆哮。
他坐在照夜玉狮子上,玄甲红袍依然安稳如山。
只是到了现在,听见太极宫中那声震云霄的大将军呼喊声。
猜到了太极宫中布有重兵的叛军却都变得不安起来,士兵们面面相觑有的人已经在颤抖。
他看着玄武门上,站在众将簇拥中身穿太子服饰的男子嘴角勾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沈原预料对了的是确实有不少朝臣站在沈世永身后。
本来还摩拳擦掌着准备替秦王喊一番正义言辞的他们,当听到太极宫中的呼喊时候也都变了脸色。
他们都不是白痴,所以立刻就猜到皇帝挖了一个大坑在等着他们如白痴一样自己跳进去。
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大周的旧臣,他们都曾经不止一次用沈婆婆这三个来讥讽沈原的胆小怕事。
所以即便沈原登基称帝,他们中依然有不少人心中对这个帝王没多少尊重。
但是今天他们终于发现了这个沈婆婆的手段竟是如此铁血,就如同用一柄重锤狠狠的擂在他们的心口一样。
不少人脸色大变,刚才想好了的说辞全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沈世永带兵冲到玄武门外,之后并没有派人去劝守军开门,只是让后队的精锐步兵整顿攻城器械。
他似乎是连话都懒得去说似的,直截了当到让人觉着有些粗鲁。
甚至有人觉着他不够大气,身为一个贵族怎么能不给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呢?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沈子城在城墙看着沈世永说了一句话:“你回来了。”
这句话说的毫无意义,谁都看到秦王回来了。
“我回来了。”
沈世永看着城墙的沈子城微微有些不悦。
他不是不悦于沈子城问了一句废话,而是不悦于对方站得比他高。
沈子城在城墙上而他在城墙下,所以他需要仰着头去看自己的大哥。
他不喜欢这样仰视别人,因为他觉得自己前十几年的人生已经有了太多的仰视。
而且他自始至终也不认为站在城墙上的那个人值得他仰视。
只不过是长子罢了,运气好些罢了。
“你为什么回来?”
沈子城又问。
“我回大业前曾经想过很多次,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回来我该如何回答。”
沈世永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些许习惯的羞涩腼腆。
“如果我说为解天下百姓倒悬之苦而来显得扯淡了些。”
“如果我说为了清君侧而来又显得虚伪矫情了些。”
“所以我自己苦恼了好一阵子,想了很久也没想到几句听起来不那么扯淡的漂亮话来应付你。”
“后来才想明白,原来这苦恼真的有些没意义。”
沈世永抬着头看着沈子城很认真的说道:“因为我本身就没站在道德的高山来俯视你,也没有站在权利的巅峰来压制你。”
“所以说那些话就算辞藻再花团锦簇,也不过是惹人一笑真的很没意思。”
他忽然拔高了声音喊道:“大哥!我回来了!”
“来和你抢那把椅子!”
沈子城显然也没有想到沈世永的回答竟是如此直接干脆。
以至于他连接下来本是想好了的大义之词也没有办法说出去。
怔住了片刻之后他忽然自嘲的笑了笑,忽然发现自己和沈世永相比确实太墨守陈规了些。
说起来他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可笑的念头,他总觉得自己是一面坚硬的盾牌而沈世永则是一柄锋利的刀子。
如果有一天到了两个人不得不直面相对的时候。
是盾牌被刀子劈碎?
还是刀子被盾牌崩断?
想不到以前想到的事竟是真变成了现实。
如今看起来他就是躲在玄武门这面盾牌后面,而沈世永则向他亮出了刀锋。
“世永!”
沈子城沉吟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喊道:“你错了!”
“我是你大哥凡事理应谦让于你。”
“但是你要抢的却不属于我,我即便有心让给你父皇也不会答应。”
“既然父皇选择了我,那我肩膀扛着的就不仅仅是沈家的荣耀还有大唐的未来。”
“这事太严肃重要所以不能给你。”
“父皇曾经说过德者才能居之……”
“你今日带兵进大业城,无君、无父、无德。”
“莫说你不会成功,便是成功了天下人也必然唾弃你!”
“果然啊!”
沈世永笑着摆了摆手道:“这些漂亮话说出来果然听着恶心。”
“幸好刚才我没说,否则岂不是要被恶心两次?”
“先不说你所谓的德者居之是多么白痴的话。”
“大哥难道到了现在你还觉着,靠着你说几句大义凛然的话,就能让我悔恨交加伏地认罪?”
“你虚伪的宽厚善良,现在连自己都骗不了还能骗谁?”
沈世永指了指身边众将,还有那些在城外投降的官员微笑着问道:“还是你把他们都当白痴?”
“我的大哥!”
“如果你准备好了厮杀,那么我现在要攻城了。”
沈子城脸色微变道:“四下里早就布下重兵。”
“世永!你应该知道若是真要动兵你也没有胜算,何不认罪?”
“父皇面前我愿为你说情!”
“算了吧!”
沈世永高声道:“我身后有五万条人命,他们和我一样早就没了退路。”
“从踏上回大业路程的那一天起,他们都没了退路。”
“进则有生之希望生则飞黄腾达,退则必死无疑且还会祸及家人。”
“他们今天站在玄武门外,难道伏地认罪便会真的无罪?”
“拼一拼争一争吧!”
“谁都不想失败……更不想死。”
沈世永振臂高呼道:“你们准备好与我一起去抢了吗!”
“抢你们的前程!抢你们的平安!抢你们的未来!”
“抢!”
他麾下众将齐声高呼。
每个人都在这一刻红了眼睛。
沈蝉衣脸色惨白的看着城外那个玄甲少年,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搐着。
想到父亲之前的话再想想世永刚才说的话。
她痛苦的察觉到沈家人的都太偏执太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