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本来我已经想好,要在这儿终了此生。
这儿气候温润,冬暖夏凉,鱼虾鳖蟹价贱如粪土。珊瑚珍珠也并不贵得离谱。周家给的钱不多,但足够我一人生活,还有剩余用来找孩子。和我的前半生相比,已经是难得的好日子了。
可是最后,一切还是毁了。
我对三小姐原本没什么感情,更称不上恨。最初只是觉得老顾可悲又可笑。
他对小姐的崇拜近乎扭曲,在他眼里,他家小姐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即使她对他严苛异常,有时对他的辱骂和殴打都不避人,他还是把她当仙女一样供着。
小姐父母在世时,当然对这个女儿既疼爱又怜惜,月月多送钱财去。父母去世后兄长管家,哪里还有这么好的日子?可偏偏她还是无知无觉,毫不收敛,饮食衣着,远胜于乡下的殷实之家。堪堪和那些京城贵女相比。
她看不见,对他人的苦痛也恍若不觉。每当她觉得没银子使了,或者想要什么新享受时,只会抬高租子,或暗地里克扣下人的吃穿用度。
老顾不但要全力周转,精心安排,保证她的生活还如以前那般豪奢。还要千方百计地做好人调和别人与小姐之间的矛盾。不让她操心这些杂事。
他个人的用度自然一减再减。每每看见他在外头吃用的比一个乞丐强点儿有限,回到內宅还要换上较好的衣服去小姐跟前侍奉,就觉得心酸又可笑。他的衣衫褴褛同小姐的锦衣玉食仿佛天上地下。小姐对他的百般挑剔、冷淡薄情与他对小姐无休无止的卑躬屈膝也像天上地下,而这痴人竟丝毫不以为苦。
单看二人这相处,我原是不信他们之间有啥首尾的,还不如说小姐与老顾有仇,存心不教他好过呢。
但在这年春天的一个温暖的午后,我发现,我真蠢。
我手里拿着这一季的账册,满后院找老顾。
那些人开玩笑的管我叫外管家,但老顾却真的动了心思要把我培养成他的后继。
在他偶然注意到我竟然识字,而且还会打算盘后,他就开始拉我做他的助手,渐渐分担他管家的事务。
虽然我猜他恐怕是想花更多的时间和他的小姐待在一起,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他,毕竟艺多不压身,多学些东西总是不错的。
但管周家可不是件容易事。说实话,若不是老顾待人不错,小姐不一定会有如今的日子可过,青竹村一多半的人都恨她,另一半是对这个身份不凡,深居简出的美貌盲女怀着好奇又亵渎的心思。就算是我,也常常因为她那种不知道哪来的睥睨一切的高傲而咬紧牙关。
她还给我发月钱呢,忍!
老顾到底哪儿去了!
我烦躁的掂着账本往里走。心中暗骂,该不会我真要进小姐的内室找老顾吧,我可不想同小姐谈公事,会气死。
唉,没办法……
小姐屋内焚着安神香,香暖的有些过分了,小姐身边伺候的两个小丫头正在外间半合着眼假寐,见我手里拿着账本,知道我是来找老顾的,当即就跑了。只剩我一人在外间待着。刚准备开口。就听见里头水声响动。我心知多半是小姐在沐浴,不由得尴尬不已,在原地等了许久也不见老顾出来,正想开口,忽听“啪”地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小姐语调发寒:“混账东西,还一心想着她!”
我吓的一个机灵,愣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向前走几步,蹭到窗下探头往里屋瞧去。
看了一眼,我就觉得浑身发凉,几乎站不住了。
22.
老顾跪着,小姐在一张圈椅上坐着。她怡然的背对着我,在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浓密的和线条优美的脖颈。
她的头发向来养护极佳,青丝如云,润泽光滑,许是刚刚沐发,她并没梳起繁复的发髻,戴太多的首饰——这些多半也是由跪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亲自安排。
此刻她穿白缎子寝衣,只用一根银簪胡乱地挽一挽头发。
那支银簪的形制长短,簪头所嵌的那颗红珊瑚,分明就与我母亲留给我的那支一般无二。
我忍不住浑身哆嗦,死死咬住下唇才不至于尖叫出声。
久违的,我尝到了自己鲜血的滋味。
不,不可能,天下一模一样的首饰多了去了,或许他们们只不过是同出一人之手也说不定……
“我当初都把这对簪子拆开给他了,虽说旧了些,光银簪也得值八两银子,更别提上头那颗珠子了。这些还不够他领着孩子回老家么?爹娘在日,又月月送钱去养着她们,你犹嫌不足。二十多年了,隔段日子你就要提她,烦都要被你烦死了。
老顾跪着嗫喏道:“只是看到这簪子就想起过去的事……”
小姐只是冷哼:“你若当真舍不下,当初何必远远地把孩子送出去?不如直说你想留下她,我也并非不晓得体谅你。但你心里明明想要这孩子留下来,还要一副强忍委屈的装作为我所逼迫。你既在我俩之间选了孩子,不如今天就离了我这里去看你的孩儿啊,倒省得我碍你的眼了。”
若是那些背地里爱嚼舌根的的人来看了,恐怕要大呼过瘾。
而我只有像打摆子般颤抖。
老顾和小姐真的有过孩子,他们把她送走了,还给了带走她的人一支银簪,正和小姐簪在发上的是一对。
八两银子,哈!那宋寡妇猜的还怪准的。
我隔着窗子,听见老顾在里头哽咽:“我不过白说一句,当初早说定了,我要永远在小姐身边侍候,只是难免想起她来,我虽下贱,这毕竟也是小姐的的孩儿,不知如今过的什么日子……”
“有吃有喝的,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受什么苦?没准如今都为人妻母了,她自有阿正照料,如今没准儿正享天伦之乐呢。唉,他一心只想着我,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偏挑了你这狠心短命的……”
父亲的名字,就叫阿正,自幼我就听见左邻右舍的那些大妈大叔这样喊他。
碍手碍脚,小丫头片子能受什么苦,烦死了……
23.
我不知道如果我当时就马上面对小姐和老顾,自己会不会崩溃。
小姐耳力极佳,或许她早发觉有人从旁窃听,甚至可能早就知道是我了。
但她并不在乎。盖因在她身边这么多年,我早已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她在外人面前都很讲究脸面,大约因为在这个自小一同长大的既像佣人又像情人的男人面前,才显出刻薄自私的本性来。
而正是因为那个男人对他无休无止的包容,纵的她变本加厉地乖戾起来。
这样的人,真的会是我的亲生父母吗?
而我的父亲,那个唯一曾爱过我一段日子的人,竟与我的血脉毫无关联。
我曾像命根子一般珍视的那支发簪,真像个笑话。
哈哈哈……
老顾一直在找我,青浦县上一任知县刮地皮刮的掉了脑袋,新知县老爷才刚到任,还摸不清他水多深,我把田庄的账册扔在了小姐的门边,之后就告了假,远远的走开。
七天后的一个夜里,我带着自己缺了簪头的旧货,轻轻叩响了小姐的房门。
小姐向来喜静浅眠,甚至不准丫鬟媳妇们在她睡觉时离的太近,守夜之事一向由老顾一人承但,而今天老顾还在账房里点灯熬油。
“进来。”
等了许久,才听见小姐冷淡又甜腻的声音,还带着大梦初醒的微哑。
我轻手轻脚的推开门,闪身进去。随手剔亮了灯火,看着小姐裹着一幅藕合色团花锦被,慢慢地坐起身来,循着我细微的脚步声将头转到我这边,曼声说:“大半夜的,有什么事非说不可?”
我沉默。她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变成了一条冰凉的毒蛇。缓缓地我身上爬过。
我在温暖的春夜里打起了冷战,热泪几乎涌出眼眶。
我感到她在望着我,虽然我知道她看不见。
“你是不是好奇那天你听到的事,嗯?”
啊,她果然知道是我在偷听,果然也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我认识阿正,还有她的女儿。”
她向来习惯略低着头,这可能是因为双目失明的缘故,听了这话,只是略略抬头,神色间并无不同,只是音调扬的高些。
“哟,果真?”
“阿正后来娶了妻子,她女儿过的并不好。”
“……哦”
“是你写信让他娶妻的吗?”
“怎么会?那封信是老顾写的,我只不过是他在信中告诉他父亲去世了,家道中落,再无钱接济他,叫他带着孩子自谋生路而已,成婚的事只是提了一嘴,分明他自己情愿……你连这事儿都知道吗?”
“你,不想知道你女儿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吗,你从来没想过他吗?”
我看着她,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的神色几乎毫无变化,
“我只想独身一辈子,原也没想过要成婚生子。他将这孩子带走了正好,免得碍手碍脚……”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抵在了她的颈侧。她抖着手去摸索,但是那在灯光下也显得白皙莹润的手指,却突然不动了。
“你……你,怎么会有……”
她摸到了银簪背面的刻的“琴”字,那只仙鹤,清晰的记得自己也有一副之一模一样的簪子。然而簪头的银托空了。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我爹,哦,就是你说的那个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的阿正告诉我,海里来的宝石簪头的珊瑚丢了,不过现在看来,也没甚可惜的。
“你,你难道是……啊,我真好奇,你生的……什么样……子。”
老顾在这时推开门,惊讶的望着灯下的一切。
“阿琴,阿琴!”
他回来的实在太晚了。
24.
“我也曾好奇过我的母亲……”
我双手抱膝,坐在沙滩上,直勾勾的望着蔚蓝的海水,嘴里瞎念叨。
我小没过过什么富贵日子,也不曾有那个运气去在乎过外貌、吃穿。虽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有时回想之前经历的一切,还是会怕。
不用挨打、吃饱穿暖,还有月钱可拿,这已经是以前不曾想过的神仙日子了。至于那些花儿粉儿,绫罗绸缎,珍珠翡翠之类,我没有,也不在乎。
即使是如今,我身上穿的最好的的一件裙子,价值恐怕还不及小姐燕居衣裙的零头。
而且,胸前还溅满了鲜血,
她的血。
刚溅上去时,或许还是热的,而现在已经干涸变硬,沉甸甸的压在胸口。
我也曾好奇过我的母亲。
但我没想要杀了她。
没想过。
“珊姐”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我转过头去,看见身后站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
他的眼神如此哀伤,以至于我心中好奇:这谁啊,看不出我正难过呢吗!还有这眼神,看见一个几乎浑身是血的女人,怎么还满脸悲痛啊,难道不该惊叫着报官么。
等等……这个人,我曾见过的,可是……是在哪儿来着。
我搜肠刮肚的想,都忘了此时自己身负人命的在逃案犯,凶器还戴在头上。
最后,是他先开了口,点漆般的眸子闪着奇异的光,隐隐映出我的影子。
“我是飞云。”
“啊?”
思绪被拉回多年前那个月黑风高、火光跃动的夜晚,那个沉默而削瘦的少年,已经长成明明如月的朗朗青年。那双曾经饱含着愤世嫉俗的眼睛,已经成了一双含情目。
“看来我这一鞭子的确将你成功的送出来了。”
他笑出声,长腿迈动,在我身边坐下。
我一惊,默默的转开身子,他那一身白衣是干净的,不该……不该同一个满身鲜血的杀人犯在一处。
我们并排坐了一会儿,我先开口了。
“你……这些年过得如何,找到你娘的家人了吗?”
“我娘是在上元节观灯的时候被拐子拐走的,那年她马上就要及笄了。”
“你知道吗?我的外祖父在当时贵为宰相,而我母亲,马上要成为太子妃了。”
“大族的贵女失踪了,就等于失了贞,更何况是内定的太子妃,还要顾及皇家的脸面。为了家族中其他女子的婚嫁和他自己的名誉,我外公找一阵子就不找了,假装找到一具尸体,当做是他的女儿发送了。”
“等我带着我母亲的信物找上门来,他们根本不认我,说我是贱民生的孽种,把我扫地出门。”
他笑一声,后来又想到什么,大笑起来。
“我母亲的庶妹,已经顶替了她,做了皇后娘娘,你猜她是怎么做到的?”
“就是她和她的亲娘合谋雇拐子拐走了我娘,好占她的位子。”
我的喉头哽住,看着他发疯似的大笑。说不出话来。
25.
笑声停了,四周静下来,飞云颓然地将头埋在手里,闷闷的说:“我不想让你和别人成婚,”
什,什么?
“我本来想,我们一起逃出去,我会去考取功名,做很大的官,挣诰命和凤冠霞帔给你,让你后半辈子过得比任何人都好。不再受一点儿苦楚……”
我木然的听着这一段从未想过的剖白,看着自己的手,多年的操劳,已经让它粗糙不堪,关节几乎变形,不管再怎么补救,也不会变的柔嫩细致。就像盼弟的那双手一样。我的面容,本来可以像我母亲那样娇美,但是却看着比她还要苍老了。
“我也曾好奇过我的母亲。”
“她是不是还活在这世上?会不会拥抱我,会不会疼惜我受过的苦……”
“但我没想过她不在乎我,她把我当做累赘,她一开始就抛弃我了……”
“或许冥冥之中,我在逃避这种可能。”
“那个生下我的人,本来就是这样的女子,本来应该不管做什么都随她的便的。可是,当我真的亲耳听到他说的那些话,我……”
“我已经活够了,累了,我亲手毁了自己,我是个杀人犯,不,我早就是个杀人犯了。”
我的生父把我的生母看作自己的命根子,为了讨好她把我送走了。现在也一定对我恨之入骨。
我的养父,我毁了他的家庭,害死了他妻子腹中的孩儿。
”本来我可以平平安安的过一生,但我害了很多人,也害了我自己。我就是个丧门星,你是个好孩子,天纵奇才,自有一段经历,听姐的话,别犯傻了,啊。为你自己,离我远些罢。”
我站起身来,准备继续我的旅程。
近乎疯狂的老顾只顾着拿东西堵他家小姐脖子上的血窟窿,连我这个罪魁祸首也顾不上抓,我一个人走出去,从满天星斗,走到朝露日升。
我已经看过了朝霞之下的海雾,人生虽有遗憾,也不失为残缺之中的圆满。
现在我要一个人走回去,去县衙自首。
“她没死,现在还在医馆躺着。”
他在身后说。
我站住了,心砰砰的跳个不停,听他说下去。
“她现在没死,她那个管家乐意照顾她就让他去吧。不过他家谎报人丁田亩逃税,之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我知道你找到了盼弟姐的女儿大丫,留了遗书把所有积蓄都留给她,我会给你安排好。”
“我去了大槐树村,也回过你的故乡,你的继母并非孕育你父亲的子嗣,她只是红杏出墙罢了。如今,她被丈夫休弃,情夫也不要她,娘家也不让她回去,累累若丧家之犬。”
“你父亲……他很后悔没能注意到你的痛苦,眼睛都快哭瞎了。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找你,从不放弃。”
“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可是珊姐,你得去自首。”
我心头火起,想大喊:“谁说我不去自首啊!”一回头,却见飞云的手掌上托着一枚官印。
“青浦令印”
我笑了,又哭了,像个十足的傻子。
“你小子,果然还是出息了,青天大老爷,咱们公堂上见吧。”
26.
我被判了流放,要到二千里之外的凉州去。
那是个苦寒之地,我还不一定到。
死在路上的流人数不胜数。
或许我会是其中之一。
但我知道这一切是我应该受的,我活该。
当我带着木枷,蹒跚地走出清蒲县城,天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我在细密的雨丝中回头望去,看见清蒲县的城门旁,依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
他身躯佝偻,满脸皱纹,一只手拉着一个七八岁的瘦小女孩,另一只手柱着一根一人多长的竹仗。
身上的衣裳都是崭新的,却仿佛与他们并不相配,焦急的眯着四处张望,眼仿佛正寻找着什么。
这时,飞云打着伞急匆匆跑出来,给这一老一小遮雨,拉着这老丈的
手,把我指给他们看。
啊,这小姑娘生的不正和盼弟一模一样吗?
而当那个老人将他的脸转向我时,我认出了他。
是父亲。
那个养了我十年的父亲。
他今年也不过五十岁,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
他的眼圈通红,浑浊的双眼好像终于聚了焦,然后慢慢地,认出了我。
“丫头,丫头啊,我的丫头……”他拄着杖,踉踉跄跄的往前走,却看不清脚下,险些被突起的青石板绊了一个筋斗。
“爹!”
这一声呼唤被卡在喉头,想要吞刀子下去。扯心扯肝的痛。
我摇摇头,挥挥手,示意他不要上前。
我身边有凶神恶差的官差,还有太多看热闹的百姓。
飞云赶上来扶住他,父亲几乎要站立不稳了。小姑娘跟在身后,好奇的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恐惧。
我松了一口气。
飞云安抚了他们,笔直地站在那里,笑着朝我挥手,嘴唇翕动着,告诉我:“走吧,我会照顾好他们,等着你。”
是的,我该上路了。
但我相信自己,我就是挺能活的。
我会努力活下去,等到能回到他们身边的那一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