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但我知道,她和飞云在村里过的不好。
在这里,家里没个男人“顶门立户”就够辛苦的了,一个女人还供着孩子读书,不知道多难。
因为村里有太多老光棍儿把林婶子看作一块儿肥肉,她不得不每个夜晚坐在门前别上一把柴刀。
还有些人恶毒地议论说,飞云之所以读得起书,是因为他的书本纸笔都是他娘用身子换的。孩子从大人那听来这些下流话,就编些歌谣故意在他的耳边唱。
每当面对这些,飞云就一言不发的默默跑开,找个清静的地方掏出书来读。
所以,当我在空无一人的乱葬岗上找到他时也没多惊讶。但他苍白的面容和通红的眼睛,却着实令我吃了一惊。
“婶娘到处找你不见。急的什么似的,还不快回去把饭吃了。以后别通宵温书了,眼睛熬坏了就换不回来了。”
他摇摇头“珊姐,我不想再念书了。”
我吃了一惊,“你……为了让你读书成才,婶娘吃的苦你都看在眼里,只有考上了功名,才能带你娘离了这火坑。对得起她这么多年为你熬心熬肝的啊!”
飞云看着埋葬了众多外头女人的地方。
“我娘病了,村里的神婆儿说她活不了多久了。”
仿佛晴天里打个霹雳,我下意识的脱口道:“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那疯婆子根本不成,你合该借一辆车带你娘到镇上,不,到县里去找家医馆,叫他们好生给她瞧病……”
他打断我,“姐,你说,人死了是不是什么都没了?
这句话把我问住了,愣了半晌才说:“以前听我爹说过,人死为鬼,鬼投胎转世,可以再入轮回。
飞云颓然摇头。
“我只在志怪故事里看到说有人遇见鬼,投胎转世的人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和前世再也不一样了。这些只不过是活人编出来自欺欺人罢了。”
“我娘一心想要我考取功名,好带她离了这里去京城找外祖家,可是现在她日日都在背着我咳嗽、咯血,却还骗我说自己不过是是感了风寒,为了给我省钱不肯花银子买药吃……如果她真的活不了多久了,那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她就要死在这鬼地方,一辈子都逃脱不了。”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神色大变,牙关紧咬,与母亲极为相似柔和面容陡然扭曲。目光中带着难以形容的屈辱和痛苦。
这样复杂的神情竟会出现在一个不满十岁的男孩的脸上,常人恐怕难以想象。
我木然地站在原地,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的嘴仿佛比磨盘还沉,许久才试着开口:
“你听说过珊瑚么?”
12.
飞云愣住了,机械地点点头,不解地望着我,不明白我为何要在此时问起珊瑚。
“我的名字是我爹取得,就有个珊字。因为我娘留给我一支镶红珊瑚的银簪,我爹说,珊瑚是从海底来的宝石,他常望着东边痴痴的发愣,还曾答应我要陪我到东海郡看海去。所以我猜,说不定我娘在东海郡,或者至少在东边有海的地方生活过。”
“其实我没见过我娘,都不知道她叫个啥,长得啥样子,也不知道如果她活着,会不会对我好。就算找到了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也见不到她了。”
“已经不在了。”
“可是我还是想往东走,去看看我娘可能看过的大海。即使珊瑚丢了,簪子也被抢走了,而我被卖了,被骗了,孤身一人困在这里。但我还有一点微末的愿望,或许这是自欺欺人,可我只能靠它在这儿活下去了。”
“而你,要比我幸运的多,有个那样好的娘亲。就算她真的离开你,但只要你还记得她,她就永远会陪在你身侧。为了她,为了你自己,你不能不读书,不能让自己变得和这村子里的人一样。”
飞云递了一块儿旧帕子来,我才发现我已经泪流满面。
“回去吧,珊姐,我也该去温书了。”
林婶子的病势果然越发沉重起来。
我偷着去看她时,她已经在高热中挣扎了三天三夜,几乎认不得人了。
一时握着我的手哭着喊娘,求我来救她,一时将所有靠近的人都看作是她的丈夫,发疯似的对靠近她的人厮打,喊骂,许多话都是从来没听过的。
飞云借遍全村,才由村长出面借给他一辆破旧的板车,花了二十文雇村里人拉着他娘到镇上去看病。
他根本付不起医馆高昂的诊金,只得一直徘徊在门口,后来还是有位白胡子的老大夫看他们母子实在太可怜了,才给林婶子摸摸脉,摸着胡子教他快些把人带回去准备后事,省得死在半路上。
从县里回来的第二天晚上,飞云来叫我过去。
宋寡妇很不情愿,但她的神情在飞云往桌上放了一小口袋山芋之后有所松动。
“回来后去棚子里睡,别进屋来,省得把病气过给我们”
我走进林家的屋子,见已神志不清的多时的林婶子竟然靠着被垛坐起身起来,心里已经猜到这是大人说过的回光返照,忍不住眼含泪水,飞云也明白,他伸手拉住我的衣角,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岸边的枯枝。
我勉强装作高兴的样子说:“婶娘,您瞧着精神好了许多,一定是快好了。”
然而她只是微笑的摇摇头。
“我自己的身子骨儿自己明白,不必安慰我,我死了你们也不必过于伤怀,更不必我准备什么寿衣寿材,一把火烧成灰便罢了,云儿知道,我是不情愿葬在这儿的。”
飞云无论如何早熟,毕竟还是小孩子。此刻已经泣不成声,扑到床前跪下,哭着去拉母亲的手。
她把手在儿子的头上轻轻地抚摸一下,点手叫我过来。
我双脚仿佛踩在棉花上,勉强走到床边,也跪倒在地上。
她温柔的望着我,“好孩子,别哭,虽然咱娘俩儿缘分浅,相处的时日不足一载,但是我知道,你心地好,待我和云儿是一片真心”
“我死之后,生前留下的物件,凡用不着的俱换作银钱,你和云儿两人分。老天爷,求你发发慈悲,让我的孩儿们逃出这个火坑……”她似乎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地向一侧倒去,双眼迷蒙的看着横梁。
“花灯,我看见上元节的花灯了,做的真美,我要提着它回家去,教爹爹娘亲瞧瞧……”
我和飞云寸步不离的守在她身边,直到她在晨光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13.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飞云在那一刻涌出的热泪。
这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哭,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感情。
直到火葬那天,他也没再掉泪,只是沉默着将母亲的骨灰收到白瓷瓶里。
既没有葬礼,也没有坟墓,我扒着门边儿偷偷地看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给母亲烧纸,本来盼弟也想来帮衬帮衬,挨了一顿打后就来不成了。
之后,他仿佛成了一个无悲无喜的人偶,几乎不与任何人打交道。一个人安静的活着,不仔细想,都想不起村里有这个人。
但村长还是和宋寡妇提了一嘴,让她盯住他。
飞云毕竟是“外头女人”生的,如果他真有二心。出去把村里的那些糟烂事都跟别人说了,那大槐树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宋寡妇对村长交付他如此重任激动不已,毕竟她也是当年被拐进这个村的“外头女人”之一。村里这样的女子虽多,但只有在婆家生下孩子,才渐渐被当个人看。能受村长的指派来盯梢,那更说明已经被看作自己人了。
不过,她也就是头几个月盯的紧些,后来看他日子过得实在乏善可陈,也懒得管了。
他一个人,种菜打柴、饲养鸡鸭,像他母亲一样进山挖药材,除了有时抄书补贴家用,和村里的其他人家的日子并无不同。
这样无甚起伏的平淡日子,持续了四年之久。
飞云长成了瘦削而沉默的少年。
我依然在操劳和斥骂之煎熬。
然而在我麻木的,看不到尽头的生活中,近来也有唯一的一点改变。我终于要与宋寡妇的儿子李宝儿圆房了。
说起来,我是村中与丈夫圆房的童养媳中年纪最大的嘛。。许多与我同龄甚至比我小的女孩儿已经做了母亲。
像盼弟,明明比我还要小些,却已经生了第二个女儿了。她男人在是个孩子时学会打人,长大后又学会了喝酒,喝醉了不是打孩子就是打老婆。村长两口子对儿媳妇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口口声声呵呵!说当初就是被人牙子哄骗了才买了这么个赔钱货回来。
如今,她每每见了我就拉着我的手哭哭啼啼。
“珊儿,你说我怎么就生不出来小子呢?当时村里的那些个嫂嫂婶娘们都说生个小子就没事儿了,可我偏偏就连着生了两个丫头,你说,我真是赔钱货吗。”
我看着她握着我的那双粗糙的像老人一样的手,感觉所有安慰她的话都那么苍白。
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就是赔钱货吗?因为女儿最后要嫁人就不值得好好待她了吗?
我不知道。
心里从不这样想,却说不出道理。
不久前,她魂不守舍的来找我,絮絮的对我说:“以前林婶子同我说过我的名字不好,或许就是这个名字起的坏事了。我娘也是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孩才有儿子的,要是我像她怎么办?不,不,我不要,若是还生女儿,我一定会被打死的,没准儿那老虔婆会卖了我女儿,用那笔钱给他儿子另娶新妇……
她脸旁嘴角又添新伤,双唇颤抖,甚至眼神也中带着几分疯狂。
我不由得心生恐惧。
她是盼弟,却和以前的盼弟隐隐有些不同。
在这四、五年里,有许多女孩儿被带到这个村,她们中有的已经疯了。
或是忽然疯了,或是渐渐变得疯疯癫癫。
我怕,怕有一天,我会变得像她们一样。
但该来的还是要来,躲不了,逃不过。
14.
宋寡妇的儿子一向厌恶我,故此数年来始终不愿与我圆房。
但他娘不愿将养了这么多年的我白白放走。
不花银子还自带嫁妆的童养媳,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眼见着好几个跟她年岁差不多的妇人都家中有后,这么多年来她也没少着急上火,舍不得骂自己的儿子就拿我做出气筒。我是躲没处躲,身上又添了不少伤痕。
而现在,宋寡妇在和村口晒太阳妇人的嘴仗中被人家讽刺儿子不是爷们儿,是可忍孰不可忍。在扯着那女人的头发把多年积攒的脏野字汇全搬出来骂了一遍后,定下了我与李宝儿圆房的“吉日”。
她想出了让我们两个人都不得不对她言听计从的方法。
断了儿子的零用钱,将他锁在家里,不准出去乱逛。
然后把我拉出来跪在太阳底下。
“当初你落难的时候。不是我把你捡回家来,你早不知道烂在哪儿呢。搁我家白吃白住的把你养了这么大,如今也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宋寡妇一边说,一边回手将带着发髻上的银簪子摘下来拿在在手里。
“好歹也叫了我这么多年的娘,我的性子你也明白。咱俩打开天窗说亮话,还照当年说定的来。你和我儿子圆房,这簪子就还归你。”
她把簪子放在手中掂量着,正如五年前我在那个破旧的窝棚中醒来时看到的一样,这也是五年来它离我最近的一次。
宋寡妇对这只簪子很是中意,尤其喜欢日日带着它在我眼前晃悠。阳光洒在纯银的发簪上。显出美丽的光晕,只要稍抬起头,就能看上面镌刻的“琴”字。
我的膝盖跪得生疼,嘴里泛起一阵苦涩。
“我难道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
圆房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我换了一身大红色的细棉布衣裳,端端正正的坐在里屋的床上,在红烛摇曳的火光中静静等待。
里屋是李宝儿住的地方,以前比家里那口肥猪住的猪圈也好不了哪儿去。现在被收拾得颇像那么一回事儿了。对于之前不是住窝棚,就是在背阴的柴房里打地铺的我来说,还挺新奇的。
夜色深沉,两支细细的红烛已经燃了大半。我将身子挪到床角,耳朵紧紧贴着墙面。听见李宝儿与人划拳拼酒的声音。
一个童养媳的圆房本不必大操大办,但宋寡妇去了多年来的一块心病,又想让儿子高兴些。少不得狠下心破费,将这件事办的体体面面。于是今晚村里有不少人都聚在宋家帮忙凑热闹。不知谁送了两大坛子从县里买来的好酒来,那酒极烈极香,勾的人馋虫大动。恰巧大槐树村的男人没有不爱喝酒的,想来大部分村人都已经醉的很厉害了。
吱呀一声,窗户被人从外头打开了。从窗口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虽然还嫌稚嫩,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果决。
“珊姐,咱俩一起走吧”
15.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不过是个懦弱无能的胆小鬼。
其实我不止一次的想过逃跑。但最终没有跑成。
那些逃跑失败的女人,下场都很凄惨。不是在牛棚或猪圈中疯疯癫癫的度过一生,就是会离奇的消失不见,仿佛从未来过。
即使真的逃出来,我又该靠什么活下去呢?难道像第一次从从张婆子的手上逃走那样,出了虎口又入狼窝吗?
还有我娘的发簪,我舍不得它。
你看,我的确是既没有勇气,又缺乏决心。曾经有一段日子,我觉得我会就这样在这个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待上一辈子,回忆父亲曾经带给我的温暖,想象母亲的模样和大海的涛声。
但林飞云绝非如此。
只有我知道,这四年来他始终没放弃离开这里,一心准备举业。书籍价高,他买不起,便在抄写间将书的内容一字不漏的背下。几年下来,市面上的诗书文章之类已经被他默写的七七八八。
这个贫瘠的小村没人教书,他就假托外出赶集,长途跋涉去拜访书院的教师和归乡的大儒。
他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只为了能实现亡母的夙愿。
“我已经攒了一些钱,加上娘亲留下的那些。我们逃出去,逃得远远的。”
他在田埂上叫住我,眼中好像含了闪烁的星辰。
我们两家的田挨着,他常趁着周围没人的时候同我搭话,讲了许多书里的事,外面的事。
飞云的话令我重新涌起对自由的渴望。
真正的,无拘无束的自由。
“我是人,为什么要像个被圈养的牲口一样活着呢。”
这个念头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
但我知道自由离我太远了,要想逃走绝非易事。
不管我在心里多少遍的重复这一点,飞云在黑夜中向我伸出手的时候,我还是和他走了。
我的心跳的厉害,腿也发抖,但我还是成功的翻过了窗户,越过一道矮墙。他握着我的右手在黑夜里狂奔,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靠他拉着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夜风让他的话语支离破碎。
“我攒钱买了一匹青骡子,之前一直寄养在镇上那个大夫爷爷家,昨天我就把它牵到了林子里,我们骑骡子走小路,我早打算好了!”
“为,为什么是今天,带我走?”我连气儿都喘不匀,说出的话也磕磕巴巴的。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把一双眼睛盯在我身上,我毫无准备,几乎和他撞了个满怀。夜太黑,我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只感到手里多了一件冰凉光滑的物事。
“我娘骨灰的……一部分,你能替我收着吗。”
这时候我们已经跑进了林子,脚踩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没觉得害怕,只感到一阵哀伤,我摸出这个小瓶比手掌大不了多少,但没问他其余的骨灰被如何安置。
事实上我也没机会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