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沉走进校园,看见操场上杂草丛生,厕所爬满蛆虫,食堂的门坏了，部分教室只剩废墟中裸露的半堵残墙。被雨淋湿的混泥土，散发着潮湿、腐烂的气味。莫沉在那块废墟上伫立，那里曾是老师讲课的位置。
太阳穿过浓密的云层晒干坑洼里的积水。莫沉心怀忐忑走上这条稀泥路，来到老师房前，叩响房门。
一个可疑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谁！”
“我！您的学生,”
“我没有学生！你走开！”
莫沉的心痛了，这是曾经给我们讲课的老师吗？满心狐疑，听这声音又不像老师的。或许时过境迁，房间早更换主人了吧，但既然来了，怎么能不见到老师就离开？“老师您开开门吧，真的，我是您的学生！”莫沉鼓足勇气再叫。
门吱吱嘎嘎地开了，站在面前的是拄着拐杖的中年男人，穿着黄色衬衫、半秃顶，浑浊的眼神透着警觉。
这不是自己的老师。“您倒是让我进去呀！”虽然不是自己的老师，面对面时，莫沉还是忍不住脱口而说，说完就有些后悔。
但中年人仿佛是被人操控的机器，颤颤巍巍地侧身让莫沉进屋,莫沉进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中年男人来到莫沉面前说：“让你很失望吧！”
“不！”莫沉心虚地说。莫沉心虚的声音又变得坚定起来：“你肯定认识我的老师，”
“你的老师我不认识！”中年男人警觉地回答时，两人同时听见门外走廊传来叮叮叮叮的脚步声，这叮叮叮叮的脚步声，是女孩子穿着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的，脚步声明显是冲着这屋来的，会不会是老同学？和自己一样来看望老师？莫沉正猜着，他看见中年男人面色惨白，几乎如临大敌般扑向敞开的木门，狠狠关上，拐杖早丢在一旁。关上木门的中年男人又快速地冲进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在莫沉面前坐下，示意莫沉别出声，沉默随即充斥整个屋，咚咚咚咚地敲门声，此起彼伏。
莫沉觉得奇怪，这中年男人到底在掩盖什么？在逃避什么？他干嘛拄着拐杖装病人？
后来没敲门声了，许是女孩以为房里没人，叮叮叮叮的脚步声朝另一头响去。
中年男人长吁一口气，一仰脖整杯咖啡从喉管灌进肚子，问莫沉是否需要来一杯？莫沉沉默。
中年男人笑着说：“你一定觉得我的举动非常奇怪，我给你倒一杯咖啡，我们慢慢聊！”说完中年男人离开座位，进厨房煮咖啡去了。
在中年男人煮咖啡的这段时间，莫沉的思绪一直被屋外女人的脚步声牵引，它消失的那一刻莫沉兴奋得发狂，他想怎么没想到呢？这一排曾全是老师的住房，要寻找的老师说不定在这排住房的其中哪间，遂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寻找到老师，现在更期待的倒是，中年男人他到底要说些什么？
咖非煮好端上桌，中年男人落座后说：“我叫童伟，来自遥远的山村，流浪到这里，我是外乡人，外乡人的灵魂是没有根的。年轻时我流浪过许多地方，干过许多种活，到中年因流浪而倦怠的灵魂渴望找到能歇息的港湾，就在这里定居下来。”
“我是三年前来这里的，一来就迷恋上这里青绿的山，悠悠的水，还有它交通的不发达。这里离城市遥远，几乎没有什么新鲜事发生，极少有陌生的面孔，只有宁静、孤独、啊迷人的孤独。我眷爱这片热土，眷爱这种生活。你看我不是有几箱子信吗，那是从全国各地寄来的，也有从偏僻村镇寄的，信是我与外界保持联系的唯一方式。”
“我从不用手机，不是买不起，是不想用这样的通讯工具。那从四面八方寄来的信里不是有象雪片飞来的汇款单？我用稿费养活自己，出了几本价值不怎么高，但畅销的书。我把自己各方面都隐藏得极深，用别名发表文章，曾经不是闹得沸沸扬扬？媒体追逐我，都追赶到山洞里来，没办法，从此我只有隐姓埋名。”
“你看到没有？”叫童伟的男人喝一口咖啡，随手递来信件，让莫沉看。
莫沉看到信件的收信地址，完全是另外乡镇的，收信人也不是童伟的名。
“我就是这么干的。”童伟得意地说：“每半个月去取一回。”
“在自己家不也一样可以？非要来这里！”莫沉打断对方的话好奇地问。
童伟说：“待在家与待在这是不一样的，我的妻儿都在家，你想想，如果在家负担会有多重，会有多烦。我需要的是飘着的感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人知道你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飘着的感觉，你呀，没有了解事实之前不要乱下结论，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什么！”
童伟对莫沉的不理解很恼怒，莫沉只好知趣地闭嘴。听他继续说：“我是三年前来这里的，来时刚好有位教语文的老师得病回家修养，先前就住这屋，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老师，那老师回家后我们没联系，他没再回来，我们没有见过面，你知道我喜欢孤独，人家的事我从不关心。”
“我代课时，学校准备重建。寒假时，部分教学楼都拆了。费用是香港人捐的，为此开学后，上级各领导非常重视，积极组织学生做好欢迎仪式，安排节目表演，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学生们辛苦排演着，殷切的期盼着，那一天终于在雨雾蒙蒙的早晨来到。师生们都兴奋地手执花圈，排起长龙般队伍，从镇入口延伸至校园内校长办公室。在香港人还未到之前，一遍遍地练习喊“欢迎！欢迎！热列欢迎！”的口号。雨越下越大，师生们都被雨淋湿，后来校长用喇叭喊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很不幸，四位香港大人在开车来校的途中翻车坠入悬崖。”沉入回忆的童伟眼里噙满泪水，克制不住身体颤抖。
声情并茂的叙述深深打动莫沉：“原来这些废墟都是三年前的作品，为什么后来不修缮？以至搁浅到今日不再收一个学生？”
“镇上不拨款，县里不拨款，犹如商铺经营不善倒闭呗，学校倒闭了。”
“香港人出事后，学校倒维持了一段时间，新来的校长完全是白痴饭桶，他提高学生的伙食费、书本费还有其它杂七杂八的费用，本来上学的费用就很高，于是学生家长联合起来反抗校长，校长不得不灰不溜秋地逃走。教育局后来干脆停办了这所学校，师生们鸟作兽散，我在这里先代课时分配的住房，现在只用很少的租金就租了下来。”
在倾听中，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桌上未喝完的咖啡也冷却。莫沉看天色将晚，怕错过镇上最后一班开到家的班车，尽管不想离开，还是站起来说：“非常感谢，在这里度过一段愉快的时间，由于离家太远，我想我不得不走了。”
“我想你不会不知道吧！”莫沉站起来略微顿了顿又说：“不会不知道我老师的行踪！”还没等童伟回答，人已飘出门外，来到路旁那棵高大的桑树下，那桑树杈正巧能完全容纳隐蔽一个人，莫沉如猴子爬上树杈，双目紧紧盯住那一排曾经是老师的住房。
那敲门的女孩长什么样？她是谁？会不会是同学？莫沉在树杈胡乱猜着。一袭桃色碎花裙的女孩从那排屋最里面的一间出来，长发飘飘，打着蓝色的伞。
莫沉觉得她很像认识的一位同学，那女孩经过大桑树下，莫沉狠狠地摇树，女孩抬起花容失色的脸。
看见这张脸莫沉很高兴，那不是杨昭吗？果真是同班同学，杨昭也认出滑下树的莫沉，倒又是恐惧又是心喜。真是女大十八变，几年不见杨昭已出落仙女般美丽，滑到树底莫沉看得很呆，杨昭羞涩地低下头。
老同学突兀地见面，两人都有些局促，边走边聊着这几年各自在外面的生活，得知杨昭谈过两次恋爱，还没有结婚，莫沉呢，很多的伤心往事都被提及，他向她诉说生活的艰辛。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街上，莫沉连连顿足，“末班车开走了！末班车开走了，”看着杨昭担忧的眼神，莫沉说：“没事，“走！”“咱们下馆子去！”还是和从前如此，吃那些最有故乡味的面条水饺。
在吃时，有几回莫沉忍不住要说出杨昭敲门时其实童伟在屋，到饭吃完，都没说。走出饭馆，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分开。莫沉独自孤零零走在镇的街上，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他想我们都已经回不到学生时代，满心伤感，不知道今晚在哪里过。
无处可去的莫沉便又百无聊奈地步入校园，已习惯校园先前的零落，他朝杨昭先出来的那间房走去，还没有敲门，门自己就开了。传来熟悉亲切的声音：“等你很久了！”莫沉看见门后面站着的是自己一直苦苦寻找的老师。
看见老师莫沉激动不已，张口结舌，过很久莫沉才说到童伟，老师的回答却迅速堵住莫沉再要说的嘴巴。老师说“他说得很对，有一位语文老师，但不是我，记得你们那一届毕业后，我就调走了，再回来教得是历史，没教多久，如你所见，这么大的学校倒闭了。”
“他的性情太孤僻，平常深居简出，几年来我和他说话不多。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到现在都没搞清楚。”
“还有这种怪事！”莫沉太惊讶了，那为什么他会对自己说那么多？或许他认为我不是学校的人，不必心存戒疑，也许恰巧撞上他想说话。
在老师家莫沉没呆多久就出来，他实在不知道见了老师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想的所有和老师见面的版本，都没有出现。
莫沉回想老师的话，老师说很多学生每年都看望他，杨昭今年已看了他三次，似乎老师在拐着弯责备莫沉看望他的时间太少，也许有着莫沉不知道的其它原因。
再经过童伟的屋，莫沉没有停留也没有观望，直接走上街。
后来那一夜，莫沉是和童伟一起过的，在夜幕笼罩整个镇的时候，莫沉徘徊在阒无一人的街上。已经换了好几个准备靠着过夜的墙角，实在难睡，才走进镇上唯一的网吧。
在大厅，莫沉看见戴着耳塞在QQ上聊天的童伟，还看见女方的视屏图像，那不是杨昭吗？莫沉愣住了，后来，他待在网吧最隐蔽的角落，颓然坐着，对着电脑黑屏出了一夜的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