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传说者是谁人
蚂蟥们依据这土地的湿热寻找到了繁殖生活的乐园,它们每震动一次多肢身体都意味着这块热带土地令它们身心喜悦。除了地上爬的蚂蟥、蟒蛇、蝎子还有天上飞来的燕子和白鹭,还有那些隐藏在森林里的麂子们,因为世界宽广,人类无法追杀到它们无穷尽的领地上,同时也因为世界的富裕,人类的猎枪已经失去了追杀它们的子弹。在漫天弥漫的雾露间,南溪堡出现了红砖房,这是属于南溪堡迁徙的日子,所有生活在这山冈上的人们都依照家庭的婚姻关系而分配到了自己的红砖房,他们将家迁出了茅屋,从迁徙到目的地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人们卷起铺盖、锅盆在转眼间就跨越过茅屋到红砖房的距离,它只需要半支香烟燃烧的距离就可以完成迁徙之路。就在这样的迁徙之路结束之后,让我们进入另一番图像,因为新的生活开始了。
每一间红砖房都挂上了白炽灯泡,当夜晚来临,南溪堡的的所有灯泡都显示出了照亮世界的魔力。每户人家都挂起了灯泡,人们在灯泡下开始了新的传说。
在迁到新居后的一个春天,王涛带着已经四岁的儿子和小燕子出发了,他们走出了南溪堡,来到了南溪河吊桥畔搭上了去河口的一辆面包车,之后,他们来到了河口火车站。一辆从越南开过来的小火车缓慢之中奔驰过来了,王涛拎着两只行孪包,里面装满本地的土特产品,那些晒干的野生菌装占据了整个一只旅行包,而在另一只包里则装满了干果和越南的小工艺产品。火车到来以后,他们上了火车,儿子兴奋地在火车厢穿行着,这个庞然大物对四岁的儿子来说具有无穷的诱惑力。当火车朝前奔鸣出去时,坐在王涛身边的小燕子的身体差一点儿就窜了出去,尽管河口火车站离南溪堡也并不遥远,小燕子却从来也没有坐过火车。自从与王涛结婚以后,小燕子就经历了生育之后的一系列生活。尽管如此,哪怕在他们的儿子已经出生以后,小燕子依然提防着王涛去与留的问题,所以,小燕子对交通的问题十分敏感,她宁愿将头颈埋在南溪河畔的热浪和雾雨之中,也不愿抬起头看到南溪河之外的道路。当然,她最害怕的无疑是火车,凡是人们谈论到与河口火车站相关的任何问题,都会令小燕子心烦意乱,或者神思恍惚,因为在她的记忆中保持着关于火车站的全部线路。简言之,因为火车曾经载走了那么多的知识青年,火车已曾载走过王涛,让她曾经历了那么多苦涩的等待。当然,火车又重新将王涛带到了她身边。
火车就在旁边的枕头前响彻着穿越大山的哐当声。火车就是速度,会改变现有的一切生活境遇。多少年来,小燕子牢固地掌握着这属于她的生活境遇,它们热中有浪,浪中有热。于是,新的迁徙开始了,这是整座南溪堡的期待。人们做梦都梦见了这一排又一排的红砖房。在白炽灯泡下,所有人都看见了黑夜中的光明。迁徙以后,王涛站在白炽灯泡下对小燕子说道:燕子,我们带上孩子回趟上海吧!小燕子警觉地说道:回上海,我们回上海干什么呀!我们不是刚搬了新房吗?我们的日子不是已经越来越好了吗?我们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回上海呢?王涛,你是不是还不安心呀!我们的孩子都已经四岁了,儿子已经可以跑过南溪堡的山冈了,我们的儿子已经可以抓住从森林里爬到南溪堡山冈上的野兔了。你如果想回上海,你就自己回吧!我和儿子是不会跟你走的。王涛说:燕子,我只是想带上儿子和你回上海见见我的父母,你是知道的,多少年在姐姐王莹的说服之下,我的父母已经从心理或现实中接受了我们的婚姻,你以为我还会离开南溪堡吗?我还会离开你和儿子吗?我王涛已经蜕变成了南溪堡的人,相信我吧,我永远也不会离开南溪堡了。小燕子又一次的倾听到了她这一生中最喜欢听到的话语。燕子飞过又来了,葱郁的绿永远从这片土地上铺展出去,王涛要带着小燕子和儿子回上海了,这对于南溪堡是一件新鲜事,所有人见到他们,都想亲口核实这件事的真实性——它当然是真实的,因为攀爬到上海知青王涛身上的藤蔓,在那个午后的橡胶树上,已经周而复始中述怀过扎根的王涛,将其自己的一生交给了这片土地。因而,他已经习惯了这片出入着各种生物群体的世界,即使蚂蟥们爬到他手臂和脚踝上,他可以从此世界中获得一番嬉戏的快感。他的味蕾已经能够接受这里像火一样艳红的小米辣,他的味蕾记忆中依然对保留着木薯饭、玻璃汤的回忆,尽管木薯饭和玻璃汤已经作为南溪堡的食物历史从这片土地上已经消失了,它们并不是在一夜之间消失的,回顾它们的历史,我们似乎看到了牛车上的木薯饭和玻璃汤,在漫长的一个历史时期里,它们盛行于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只饭碗,光凭这些用各种材料制作的器皿,都可以陈列出关于通向木薯饭玻璃汤的往事。木薯饭和玻璃汤会唤起一代又一代人的集体回忆,在他们打开的味蕾中,将永久的弥漫着因强大的饥饿而保留的关于木薯饭的香味和玻璃汤的清澈。
木薯饭并不是在一夜之间消失的。它是米饭的历史,当大米贫乏的年代,人们增加了这个地区的木薯,那些削开以后呈乳白色肉质的木薯作为饥荒时代的添补剂加入了大米之中。后来,木薯越来越在大米中失去了主流位置,它才开始移位,从而消失。玻璃汤不再是单一的几缕叶片组合,它突然变得丰饶起来,因为新的时代已经来临了。
新的时代已经来临了,牛车已经不再送饭,随同新居的迁徙,每户人家都拥有了自己的灶台。就在南溪堡的这一新的背景中,王涛正携带妻儿乘上了回上海的列车。儿子在车厢中奔跑着仿佛想替换着新的时间。写作,就是跳过时间的捆绑。在这里,他们已经开始将目光移过了浮沉的幕帐,列车正在哐档中朝祖国的另一片山水奔去。
时间的魔法四散开去,这里是写作的一次跳跃,它终于又追赶上了一朵热浪。南溪河上的热浪之下,一个人正在悄然的离去。他就是史小芽的父亲,这一天,是他的六十岁,他依然在南溪河畔的养殖场养猪,他坐在阳光下切割完了堆集在面前的所有猪草后,刚想站起来却倒下去了。他倒下去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史小芽的母亲走了上来,她胸前系着一条宽大的蓝布围腰,她刚喂完了后院的猪,她来是为了取猪食,每到这个时候她都来取猪食,然后将这些叶绿菜儿混合在猪饲料中去,再投入黑锅中煮熟。她来了,走到史小芽的父亲面前才发现这个男人已经倒下了。她叫唤着史小芽父亲的名字,这个属于南溪堡档案录中的名字,她以为他睡着了。最近以来,他经常出现一种嗜睡的状态,坐在向阳的山坡上观看着身边的南溪河时,他也会背靠着一棵茂密的芭蕉树睡去。在养猪场,他也会背靠着猪圈栏睡去。他似乎特别需要睡,在他睡醒以后他会告诉她说,无论在任何地方小睡,他都会做梦,梦中总会出现相同的图像,他经常梦见的人不是活人,而是死者,是那些埋葬在番石榴山坡上的那些逝者们。在梦里,那些逝者们并没有死去,他们也许是从他的梦里复活了,他们都从南溪堡上走出来,每个人都途经了他的身边。其中,他在梦中还见到了儿子,儿子依然生活在他的十二岁。每当他复述这些梦景时,史小芽的母亲就打断他的声音说道:老头子,你别再说了。我给他们烧纸钱,他们可能没钱花了。于是,在许多个黄昏,史小芽的母亲就带上青灰色的元宝站在溪畔化缘,并用风中吟唱般的声音说道:我是史小芽的母亲,你们都知道我是谁。请你们带上这些银钱回去吧!请你们离开史小芽父亲的梦乡吧!就这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史小芽的父亲确实也不再梦见这些人了。于是,史小芽的母亲也就忘记了史小芽父亲梦见的这些场景。
史小芽的父亲倒下后再没有醒来。无论史小芽的母亲怎样呼唤,他再也没有醒来,史小芽的母亲回顾了这个男人沉入梦境中的最后生活,她突然明白了史小芽的父亲是归根结底要走的,因为死神们都在召唤他,死神已经抓住了他的手,所以他的走是命中注定的。史小芽的父亲离开得很平静,所以葬礼也很平静。史小芽和母亲过了很长时间仍站立在墓地上,史小芽搀扶着母亲,仿佛想将父亲送得更远一些。更远的那个世界,生者们是否能够看见?史小芽的父亲之死,使热风中的南溪堡沉寂了很长时间,每个人心灵深处的那种痛都难以复述,在这个生者与死者的大地上,万物都在以各自的姿容述说着未尽的时间。
生即灭,灭即生,这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真理。